礼行天下·名家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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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哀伤、最感人的狮子

　　■ 李烈钧

　　一大早去看瑞士“卢塞恩之狮”。石狮也看？中国石狮子多了去了，十四加石狮，编成绕口令练嘴皮子。印象深的，《红楼梦》焦大醉酒骂娘：荣国府除了大门口两只狮子，没有一个干净。

　　瑞士这头石狮映入眼帘，却令人为之动容：长十米、高三米的雄狮，体型健硕，面部开阔，毛发蓬松。形象痛苦、节制、骄傲而庄严，不亚于古希腊雕塑的内涵和深沉。如果站立雄踞，啸傲山林，绝对狮群之首，百兽之王。

　　牠受伤了，匍匐在地。锐利的长矛深深刺入背脊，矛柄露出短短一截。狮子表情凄凉，濒临死亡。牠眉头紧蹙，眼神迷离，心有不甘，仿佛噙着泪滴。大口张开，奄奄一息，想说什么，似是向往故乡。两只前爪疲软，依然按着盾牌和长矛。盾牌雕着法国王室的金百合。头顶前，有瑞士十字国徽。天下石狮九千九，哀怨如此逼真，强烈的艺术震撼。

　　这是世界著名纪念碑之一。1821年，雕塑家直接在山岩上雕刻，纪念为路易十六战死的瑞士雇佣兵。碑前，一汪山泉清澈如镜，雕塑作品与岩壁石窟融为一体。状物取义，伤感和悲悯直击人心。石像上方刻有拉丁文，“献给瑞士的忠诚和英勇”。下方第一行，是事件发生时间：1792年8月10日，9月2—3日。

　　狮子造型，是西方美术的写实。建造方式像中国摩崖石刻，因势铸形，抽象到具象，群体寓于个体。1880年，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来到卢塞恩，感叹不已，称赞它是“世界上最哀伤、最感人的石雕”。

　　瑞士地处意大利、法国、德国和奥地利列强中间，曾经贫瘠苦难，战乱连连。迫于生计，瑞士男子不得不“输出”别国当雇佣军。1792年法国大革命，为保护路易十六及其家族，瑞士雇佣军786名官兵恪尽职守，全部战死。这座伤狮纪念碑，体现对战士的追思，对生命个体的尊重，祈求世界和平。

　　然而，逆历史潮流而动，为别国王室全军覆没，军事伦理需要反思。1815年，瑞士通过维也纳会议宣言，成为永久中立国，自此远离战争，从而避开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努力发展本国经济，终于成为高度发达国家，钟表业、银行业、金融业无可匹敌。

　　瑞士宪法禁止国民接受国外军事雇佣，但是，也有例外：保护教皇和教廷，给予梵蒂冈特权。渊源在于，千年中世纪，瑞士人以忠诚、勇敢和高尚名扬欧洲。1527年5月6日，哈布斯堡王朝查理五世的军队血洗罗马城，梵蒂冈未能幸免。教廷卫队其他国家的兵作鸟兽散，只有瑞士兵死死保护教皇，包括指挥官在内的147人战死，幸存的将教皇护送至安全地。

　　瑞士赢得了教廷的高度信赖。从此，教皇卫队只招收瑞士人，名称改为“瑞士近卫队”，成为梵蒂冈国防军。教皇历险日，定为瑞士近卫队重要纪念日。2006年5月6日，梵蒂冈曾举行瑞士近卫队成立500周年盛大庆典。

　　瑞士近卫队担任警卫和礼仪，保持100名队员的规模，其中70名士兵，25名士官，4名军官，1名神父。除了冷兵器，还装备手枪、冲锋枪等现代武器。2016年深秋，笔者在梵蒂冈，目睹了瑞士近卫队的礼兵风采。基本套路和招式，和一些国家总统府、纪念碑以及无名烈士墓等处的换岗仪式差不多，远没有石狮的威武。

　　有趣的是古典装束：头戴羽饰头盔，身着彩色直条军服，手持古代长柄兵器。军服仍是当年米开朗基罗设计，蓝、红和橙色相间。这种军服16世纪启用，文艺复兴时期风格，500年一贯制，有点像马戏团小丑服饰。法国文豪司汤达称为“奇装异服”。史学家泰纳说它“歌剧服装”。

　　卫队表情严肃，站立纹丝不动，肩负责任重大。24小时轮流值勤，负责教宗安全，保障梵蒂冈治安，每天工作8至12小时。教宗出访或梵蒂冈重大活动，瑞士卫队换装着便衣，随侍教宗左右。

　　作为受雇佣的军人，忠贞不二值得世人尊重。战争残酷，军人只有在进攻或退却、坚守或放弃之间选择，无法决定其它。而且，欧洲的历史，奴隶制、城邦制、君主制、联盟制……各种征战杀戮，似乎不能单纯以正义或邪恶来判断。被千般万种伦理思维束缚的瑞士人，还能怎么超越？这是石狮雕像的无尽哀怨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