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6月2日，一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在颐和园昆明湖终身一跃，跳湖自尽

　　始信昆明有劫灰

　　■ 翁阳光

　　又是一年端午嘉节，浓烈的节日氛围，裹挟着一阵阵肉粽和艾草的馨香，扑面而来。全国上下正以火伞高张般的热情，纪念一位已经故去了2294年之久的历史人物。

　　我常常臆想，如果屈原不以《渔父》的清浊之辩作为自己谢世的挽歌，不以汨罗的浩渺烟波作为自己长眠的被袄，或许他的倏忽而逝不会这么令人唏嘘，或许他的高风亮节不会如此山高水长。当然，便也决然不会有眼下的端午嘉节了。

　　人生之可悲，在于无法选择自己以何种样貌、何种身份降生。而人生之有趣，却在于你完全有能力去决定自己以何种机缘、何种姿态谢世。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历代贤达，无不在生死这个重大的人生课题上，用心良多。他们大多能勘破红尘，了然生死，从容决定人生的去留。

　　屈原如是，王国维亦如是。

　　1927年6月2日，趁着太阳还没来得及闯进屋来，王国维便早早套了件洗晒得干净的衣裳，扣上黑色的六合帽，戴上因摩挲日久业已有些灰暗模糊的铜框眼镜，一头扎进了晨曦之中。

　　早晨的清华园里一片岑寂，偶有一两个起来做早操的教员，还有迎着晨光朗朗读书的学子。王国维不知道他们是否在看着自己，是否向自己投来微笑，亦或只是对自己顽强留下来的辫子加以鄙夷。他手里捏着刚从吴宓处借来的五元现钞，自顾自地走着。

　　刚跨出清华园的校门，一缕阳光正好打了过来，打在他十分奇崛的脸颊间，打在他有些模糊的镜片上。在王国维的示意下，一辆人力车稳稳地停在了身前。

　　“先生您这是打哪儿去啊？”

　　“颐和园！”

　　“得嘞，您坐稳咯！”

　　人力车先是极小心地起了步，然后便飞也似地蹿了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颐和园门口了。几年前宣统帝还坐在紫禁城的时候，自己作为“南书房行走”，只消亮个牌子，便能出入自如。现如今这才刚换了人间，就有几个剪了辫子的人煞有介事地坐在颐和园门口收起了门票钱。想到这，王国维心里有些闷闷不乐，却还是去买了张门票，进了园来。

　　穿过宜芸门，走过寄澜庭，踱过排云殿，便来到了鱼藻轩。想当初，自己曾和宣统帝在此赏花观鱼，畅谈国事。现而今，满地的落叶败草已无人打理，鱼藻轩的立柱上更是崩缺了好几处。

　　王国维在鱼藻轩左右踱着步子，摸一摸口袋，尚有几日前罗振玉舍予的半包纸烟。

　　他随手点上一支，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送到嘴边，猛然吸了两口。想起当年冯玉祥“保护”宣统帝离京之日，自己虽讷于言语，胸中却是如置冰炭，恨不能跳进护城河“以身殉国”。现如今新政日炽，北伐日猖，世道全然变了个样，竟然连蓄发留辫，都犯了国法，还要枪毙杀头，简直荒天下之大谬。看着眼前的昆明湖，王国维心中不免泛起了一层层涟漪。

　　慢悠悠地点燃了第二支烟，看着从手指间升腾起来的烟雾，仿佛如甲骨文般波诡云谲。王国维不禁想起来这些年做过的学问。哲学如同大海汪洋，自己只取一瓢，便酣醉不已；史学重在考据，一生以来虽不敢自命博学，却也还算兢兢业业，有所建树。然则甲骨、简牍、敦煌之学，所存根据极少，恐怕讹误甚多。幸有一帮志士学人，犹可观矣。想到文学，王国维一向主张三种之境界，惜乎自己正要跨入“灯火阑珊处”之第三境界时，时局、事态已如迷雾般乱了他的心，如烟云般遮了他的眼。

　　第三支烟燃起的时候，王国维想起早些年与罗振玉一同经营商业，尚欠他一笔巨款。今早又向吴宓索要了五元现钞，亦无法兑现偿还。人一生赤条条来，竟背负着这么多债务而去，却不知阎王老爷那处，可否愿意收得。想到这里，也只能付之一笑。

　　沉思间，火星已经烧到了烟屁股，王国维被烫了一下，才从恍惚中回了神。

　　有点起风了，划了好几根洋火，终于把第四根烟点燃了。王国维想，此番举措固然有愧于罗、吴两位先生，最对不住的，却还是膝下的四双儿女。长者既长，幼者尚幼，在这个动乱的时代，虽有朋友周全，不至于饿死，日子恐怕也是殊为艰难。自己对儿女向来疏于管束，学问上也是不求甚解，唯有一事，叮嘱再三，便是希望儿女无灾无恙，远离政治漩涡，千万不要步自己的后尘。王国维摸了摸怀中，昨日拟好的给三子贞明的一纸遗书尚在。他掏了出来，看了一看，便又小心翼翼地折叠好，送回到怀中的口袋里。

　　第四支烟便这样燃尽了，伸手去探时，烟盒内已是空空如也。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这是王国维在遗书中的开篇之句。

　　他嘟囔着这个句子，再三思索了一番，原本心中藏匿着的诸多事情，现在竟一一放空了，只剩一心澄明，生死了然。

　　王国维正了正衣冠，纵身一跃。

　　恍惚间自己已脱下这背负了五十年的皮囊，化身成这鱼藻轩下昆明湖中的一尾鲤鱼，快活地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