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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凉而嚼瓜
在江南,夏天最大的福利,莫过于吃西瓜。西瓜可解热毒,故又称“寒瓜”。纪晓岚在《咏西瓜》中,以“凉争冰雪甜争蜜”来写西瓜的味美。文天祥则在《西瓜吟》中,以“下咽顿除烟火气”写其解暑。俗话说“热天一块瓜,胜如把药抓”,自古,食瓜便是消夏良方。
我小时候,吃西瓜很粗气:不爱切成一牙一牙,细密密摆开,再使白瓷盘端来。比如托起好大个西瓜,就得粗切大斩,三五刀划开个样子,在木桌竹椅上、花棚葡萄架下,蚊香袅袅之间,大家抢起来吃,如大碗喝酒般痛快。吃得满嘴满手,还经常划拉到脸上去,彼此看,拍手大笑。西瓜切两半也好,先使勺子挖中间甜的,渐次往边上捞。由红及绿,由甜浓到清淡。吃不过瘾的,就刨西瓜皮吃。但一个人吃西瓜,到底是太孤单了。
没有榨汁机的年代,若想喝西瓜汁,有个笨法子:西瓜切两半,拿勺子把里面的瓤儿一勺勺挖出来另搁盘里;挖到后来,半个瓜成了大碗,里面都是汁儿,倒出来,把瓜子滤掉,就是很清甜的西瓜汁,越靠近西瓜皮的西瓜汁越清爽解渴。当然,这么麻烦,也只有阿姨大妈们有心思折腾。小孩子,抱住半个西瓜一个勺,再不放手了。
那会儿有个动画片,大略讲小熊们懒,买完西瓜,不想扛回家,看西瓜是圆的,一路连推带踢,把它滚回了家。到家一开瓜,瓤尽化为汁水。我见此大悟,对我爸妈建议,可以使这法子制西瓜汁。他俩对视一眼,摇摇头:这孩子笨起来,真让人没法子。
以我所见,西瓜解暑,一是确实水分充足、味道清甜,二在于其颜色:一片绿,看着就舒服。比如冬天,阳光淡薄,大家穿得厚实,吃东西很容易正襟危坐起来。繁复仪式和暖色调食物——比如红烧肉、过油的千层糕、红茶——特别让人舒适。相反夏天阳光浓烈,正宜开轩面窗,看竹林杉木绿森森,喝碧沉沉凉过了的绿茶,简衣素行,不拘小节,听蝉声喝白粥吃小菜,最容易让人消暑热去郁烦了。
我吃过的最清凉爽快的夏季拌菜,是西瓜皮。这本是江南人省钱的法门之一,比如哪家买了西瓜,一刀两半,把红瓜瓤儿剔去,剩了绿皮;把外层带纹路绿皮刮掉;剩下的瓜皮,剁片切丝,蘸酱油吃,像是拌莴苣,又比莴苣透着清新爽甜,实在妙绝。当然这加工活不能让孩子做。我有表弟自告奋勇处理这个,结果瓜瓤没处理好,一筷夹起来,连绿带红,惹得大家吃两口就怪叫一声——想一想,西瓜红瓤是甜的,蘸了酱油塞嘴里,得是什么怪味道?
夏天还宜吃藕。脆藕炒毛豆,下泡饭吃。毛豆已经够脆,藕则脆得能嚼出“刺”的一声,明快。生藕切片,宜下酒。糯米糖藕,夏天吃略腻了些,还黏,但就粗绿茶,意外地相配。
我所见过最江南风味的下酒菜,出自金庸《书剑恩仇录》里:玉如意勾引乾隆到家来吃消夜,请他喝女贞绍酒,又端上肴肉、醉鸡、皮蛋、肉松来。这些菜宜酒宜茶,夏天下粥也可以:肴肉凝脂如水晶,妙在鲜韧而且凉,不腻;醉鸡比老母鸡汤易入口得多;皮蛋凉滑半透明,本已妙绝,再来个豆腐,浇好酱油,味道绝妙;肉松最为爽口。这些东西加一起做消夜,好吃又雅。本来嘛,才子佳人夏天吃消夜,先来个大肘子,相看两厌,真是不要谈了。
老爸说上世纪六十年代,酱园店里有一种酱西瓜皮出售,真是味美啊。现在已断档近三十年了,记忆中是脆里带着韧劲。前几年他曾自制过一回,可验收时没过自己那一关,说——味道相差得可实在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