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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雅人,常把茶写得神乎其神,大有躲进茶壶成一统的意思。喝得苦茶,耐得寂寞,上等茶人都有点儿化外散仙之意,好像苦茶和孤僻性子浑然一体似的。陆羽说茶者至寒之物,需要有节操的人士来喝,这算是为茶定下了品格基调。
往小了说,苦味儿大多和清火解热、生津止渴有关。但东方禅佛之道,很容易大而化之,把苦与清寒寂寥、遗世独立、孤高自许、疏冷横斜勾连在一起。苦本身不是浮华的味道,唯其如此,苦才能把味觉体验压到最低,激发此后的甜来,所谓“谏果回甘”,即如是也。如果把味道比作色彩,则笋之清鲜为淡绿,鱼之嫩滑如纯白,苦味大概就是明快的深绿色:清而且削,沉而且厚。正合小径柴扉、疏树寒山的文人气。所以到了夏天,老人家都要劝孩子吃炒苦瓜:“对身体好!”我小时候吃不惯,总觉得这是老人家迂腐。到长大了,懂得吃苦瓜的清凉味道了,才明白过来。
从讨厌吃苦,到开始能吃苦的味道,终于喜欢上咖啡、啤酒和苦瓜,也就是人味觉发育的过程。
抵得甜
舌头能尝出之味可以千百计,画笔能调出之色何止千万种?但是原色只有三种,基本之味也可以约为五。《淮南子·原道训》曰:“味之合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
试想炎夏中萎靡不振,昏昏欲睡,茶饭无思状态,此时一条翡翠苦瓜洗净切薄片,略用盐腌上十分钟,控干,加少许白醋、味精、香麻油,脆生生地凉拌,盛入白瓷碟,以之就小碗米粥感觉如何?这可是苦与酸两位正神共襄胜举,在为你执役!苦瓜镶肉丸、炒鸡蛋,都是好菜。
作家流沙河曾经吩咐组织家宴的朋友,“一定不能忘了大青菜哟!”
沙河先生所说大青菜,实为成都平原特有,俗称包包青菜,颜色正绿,肉茎宽阔厚实,片片隆起疙瘩(包包即指此),状若巨榕,个大,重者一棵可达数公斤。
大青菜冬季应市,价廉,田间霜冻之后收割,味馨香清苦,鲜嫩无比。腊肉入青菜锅中同煮,肉熟后捞起切片,青菜继续炖至软糯起锅;油辣椒面、酱油、醋兑成蘸水就之,与热气腾腾的米饭、腊肉同吃,在冬天真是美味。因为有青菜相佐,腊肉此时绝无油腻之感;而米饭在清苦映衬之下竟觉出格外的浥润甘甜。
青菜之苦,一如冬笋之苦,是清逸性格使然。富贵者油大,高洁者清苦。蜀中百姓每于青菜上市之时,趁其价廉,多多买入,洗净晾晒后,腌成酸菜贮存坛内;成都市井则直接制成大坛泡菜,坛沿隔水加盖,可贮至来年。
泡青菜切碎,油锅中投入干海椒及花椒炝炒,不知不觉中就会比平时多吃几碗饭!若在炎夏,黄澄澄的泡青菜与碧绿的嫩蚕豆瓣一起煮汤,那真叫个鲜!如果是沙锅炖鱼头,则豆腐与酸菜就相见恨晚……
青菜之苦一入泡菜坛中,便会神奇地转化为鲜。制作泡菜亟须干净,稍有不洁,泡菜就会变味。所以母亲们主中馈,容不得有人干犯泡菜坛子。有时偶有疏失,泡菜水出现异味,蜀人谓之“喝风了”,救治之法先是滤清泡菜液,加白酒、糖少许,坛子移入阴凉处避光降温,投入味苦之青菜,夏季则苦瓜,旬余即可纠正。
足见苦能镇浊转清。据说韩国人揉制泡菜禁用左手,因为左手不洁。不知此事确否?
甜瓜是解渴良方,丝瓜是夏日之美,黄瓜是消夏佳品,甜的淡的凉的都齐全了,但是作为美食国度的中国,还有一种瓜也是夏天的必备,它就是苦瓜。要说苦瓜的名气,自然没有前几种的大,但是在我看来,它才是整个夏天的压轴瓜果。在苦瓜面前,人分两派,一派是对它吹捧有加,另一派是对它爱莫能“食”。我算作前者,每当正午日头下屋檐的影子退出窗棂的时候,我就寻思着菜市场里的苦瓜了。菜食的苦瓜种类不多,北方常见淡绿色或者微微发白的品种,这类水大味淡;还有皮略薄、颜色翠绿质地细长的品种,其味道清苦入喉。吃不了“苦”可不算能人,但是不同的苦瓜,在我看来做法也不大相同。
和其他几种瓜比起来,苦瓜虽也算清淡之物,但是它的最佳搭配还是荤食,皮肉略薄的苦瓜,适合与肉食爆炒,而肉厚回甜的种类则适合凉拌或是做酿苦瓜。各种吃法中我最喜欢爆炒,切五花腊肉,上锅同米饭蒸透;热锅下少油呛花椒,眼看着青烟初起,迅速下腊肉翻炒,随后苦瓜跟进,微盐调味,起锅装盘便是正午的下饭菜。
苦瓜又叫凉瓜,这是因为苦瓜不仅可以当作蔬菜,在中医中也被当作一味性“凉”的药材。苦瓜和丝瓜一样,也可以用来做夏天降暑的凉茶,但是苦瓜不能像丝瓜那样煮水,因为苦瓜的苦味物质会在长时间熬煮过程中分解而丧失。传统的苦瓜凉茶做起来很有意思,选皮薄青绿的苦瓜,切去一头,用长勺子将其中的瓤与籽挖空,选铁观音或者绿茶填入挖空的苦瓜内,然后用竹签把切下来的苦瓜头与苦瓜封好;之后将制好的苦瓜阴干到失去大部分水分,再将其放在炉子上烤去最后的水分才算完成。制好的苦瓜茶不但可以长久贮藏,喝起来也很方便,只需要掰下来一块,放在茶壶里泡开便是一道清爽的凉茶。苦瓜虽好,但它也不是万能良方,那些随意讲来的治病功效,有多少是真实的也很难验证,于是真要拿苦瓜来入药,还是遵照医嘱才好。
苦瓜还有一个名字叫作“锦荔枝”,这个名字其实是它最早的名字。苦瓜原产于东南亚的热带地区,大约在北宋时期南方就有人引种来作为观赏植物。苦瓜藤蔓庞杂,枝叶茂密,纺锤形布满凸起的果实长相奇特,果实成熟的时候果皮会变成金黄,于是还得名“金铃子”。元人熊梦祥的《析津志》里记载了在元代的元大都(北京)已经有人开始栽培苦瓜了。早期苦瓜不仅仅是观赏,也用来作为水果来吃,人称“赖葡萄”。与现在的苦瓜吃的部位不同,“赖葡萄”吃的不是它的嫩果,而是它成熟的果瓤。苦瓜成熟之后,原先海绵状的胎座(生长种子的果瓤部分)会逐渐发育成为包裹在果子外面的囊状物。这种囊状物富含水分,颜色鲜红且味道甘甜。在野生环境中,熟透的苦瓜会自下而上地裂开果皮,果皮向后翻,果实内部的红果瓤就会被展现出来。这是一个绝妙的传播种子的办法,因为味道可口的果瓤可以吸引鸟类、蝙蝠等小动物来食用。明代朱橚的《救荒本草》里记录了苦瓜的吃法:“内有红瓤,味甘,采黄熟者吃瓤。”然而书中并没有提到嫩果的食用,可见在明初之时,苦瓜还没有被当作蔬菜来食用。到了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书中就开始记载苦瓜作为蔬菜的用途:“南人甚食此物,不止于瓤,实青时采者,或生食与瓜同,用名苦瓜也。”
苦瓜的口味独特,小小的一只瓜却吃法用法如此繁多,我说它是夏日的压轴瓜也真不为过。看看它的各种用途,可谓是汇集了甜瓜的甜、丝瓜的凉、黄瓜的淡。然而话虽如此,在这各种瓜果五香十色的夏日里,任何一种瓜果都替代不了其他的,就像这个大自然,拥有如此丰饶的物种财富,而我们,只是它藤上的一只渺小的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