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之道:
苦
◎ 刘 青
焦的东西,大多发苦。然而江南人对焦这回事,却没什么恶感,觉得区区小苦,可以承当。一是焦常和脆相干,二是焦苦焦苦,却自有股香气。比如苏州和无锡人老年代早饭,都爱吃锅巴粥。锅巴加剩饭,水煮一下吃,嚼个噼里啪啦的脆生,也不在意那苦味。我跟外婆讨论过,为什么焦味还能惹人爱。外婆认为,以前没什么作料,饭不香,焦了虽然会苦,但却香。这听着有些谬论,但她实践起来很不错。我外婆做面饼的手艺精绝:面略加烙,外面焦黄泛黑,内里绵软如酥,单吃略苦,但加了糖便馋煞人。
餐桌上的菜若有苦味,婆婆们便竖起脸来训媳妇,老板会被顾客逼免单。当然也有人特意去找苦吃——比如苦瓜和鱼腥草都苦,爱的人奉若珍宝,恨的人如避蛇蝎。金庸《天龙八部》里,钟灵请段誉吃蛇胆炒的瓜子,说是吃了心明眼亮。段誉初吃不惯,但“谏果回甘”,就觉得有滋味了。
苦的味道,一半是回味里来的。中国人常说良药苦口,但我有位朋友却有谬论,说小时候,被父母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地吃药,苦得满舌发硬。但随后一气儿灌白水消苦,越喝越觉得白水都甜了。虽说大有苦中作乐之嫌,但也不无道理:苦之衬甜,比一味甜本身要隽永许多。
如是,凡味厚需要细细咂摸又易上瘾之物,或多或少,都有一点点苦味。好雪茄香味层次分明,但如果欠了苦味,就略显轻佻,不够端凝沉厚。好的雪茄味道层次多样之余,总是苦香沉厚、醇浓温柔,能缭绕飘荡三日不绝,但又不至于发腻,镇得住。咖啡的苦味,不知给世上多少炼乳、砂糖和牛奶销售提供了活路,可是众芳杂芜,最后也还是咖啡的配角。咖啡因其苦而需要配料,又因其苦而有无限多种调制方法,但咖啡圣手们从来不是为了泯灭苦味,而是变着法子把这苦味修饰装点得让人惊艳——当然,对咖啡老饕来说,浓缩咖啡的苦味最妙不过了。
啤酒也苦也香,秘诀都在啤酒花上。唐鲁孙聊掌故说,民国时北京初开啤酒厂,啤酒花不敷供应,只好拿槐花代替,也救了急。哪位说了:啤酒最早产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初出之时,尚无啤酒花这物,西亚人民也喝得甚欢。其实索性免了啤酒花,不也去了苦味吗?答:不可。一来啤酒花芬芳香味无可代替,二来啤酒花清爽的苦味天下无对。少了啤酒花,啤酒也不过是麦芽汁酒罢了。苦倒不苦,但没滋没味,行尸走肉矣。
茶则是另一个话题,在中国人文化概念里,足以大书特书一番。劣茶颇苦,泡得好的绿茶不苦而回味甜,但周作人却拿苦茶作过文章。华佗以为“苦茶久食益意思”,古人又有“苦茶久食羽化”之言。广东人喜饮苦丁茶,以为清热解火;老茶客们,喝茶很酽,苦而且削,常人不惯,但他们自己乐在其中。
味之道:
自有香
苦
味觉适应或者说味觉脱敏,是一种颇为复杂而有趣的现象。味觉感受器的短期适应与其他形式的感官习惯化相似,例如我们对衣物接触皮肤的习惯化,对某种味道的反复接触会导致味觉细胞脱敏。但是,味蕾接触食物的时间很短,不过是从口腔到食管,因此同一种食物吃上很多口也不会对味道产生习惯化,都会使我们适应某种味道,而所有这些因素都有可能强烈地受到文化环境的影响。
比如当某人刚开始喝咖啡时,咖啡的味道令他望而却步——苦涩意味着这种物质不应该被食用。但是时间一长,人就学会了忽视这一信号,喝咖啡成了每天早上的惯例。咖啡仍然是苦的,但是喝咖啡的人已经习惯了,于是可以感受到咖啡丰富的香味,体会到喝咖啡带来的其他益处。
而苦味更是五味中特别而更有趣的一种味道,“苦”通常是悲情的,但苦味却哀而不怨,往往与清正联系在一起。譬如夏日苦瓜,溽暑中为人祛除邪热、清心明目、利尿解毒、凉血消乏,俨然镇邪良药,诤诤畏友。苦瓜以凛然正气,一扫五脏庙中溷浊。
青菜之苦,一如冬笋之苦,是清逸性格使然。富贵者油大,高洁者清苦。苦能镇浊转清,祛虚火,养胃,可以吊命……
酸甜苦辣咸,苦列五味之中,犹如正神一尊,令人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