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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诗人叶坪邀我参加“中国作家走进江南名镇塘栖”活动,介绍塘栖是杭州市余杭区的一个镇。由于我孤陋寡闻,却又充满好奇心,鼓足勇气问一句:“塘栖有什么?”叶坪想也没想就回答:“有运河。”够了,有这两个字就够了,足够代表塘栖的份量。叶坪犹嫌不过瘾,加了一句:“京杭大运河哟。”自隋唐以降,北京人与杭州人,因为这条运河,而比别处多了一种血缘般的关系,怎么也算远房亲戚。“我住运河头,君住运河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河水。”我把那首写长江的古诗改几个字,就变成写运河的了。前几年中国大运河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中国第46个世界遗产项目。在中国,运河令人刮目相看,足以与长江、黄河并驾齐驱,,都具备世界性影响。
塘栖镇副镇长张伟邀约时则亮出一大无价之宝:塘栖不仅有运河,还有京杭大运河上保存至今规模最大的石拱桥——广济桥。
他们二位,知道我是运河的粉丝,所说的,对于我都是挡不住的诱惑。大运河的通州段即所谓运河头,我是最熟悉的,多次在河畔参加采风活动。2014年10月,我应《中国水利报》邀请前往运河沿线泰州、扬州、淮安等地采访调研,写了一篇大散文《中国大运河最美的一段》:“中国大运河最美的一段在哪里?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请允许我代表我个人,选择扬州。至少,在我眼中,它是运河最有灵魂的那一段。运河有过金粉的繁华,也有过炎凉的寂寞。然而,运河经得起繁华,更耐得住寂寞。与运河共命运、共沉浮的扬州,同样如此。”杭州与淮安、苏州、扬州并称为运河沿线“四大都市”。大运河的杭州段即所谓运河尾,我只对流经杭州城区的部分有印象,这次来塘栖,也算补课。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有点后悔在扬州时下的结论过早。大运河的扬州段固然巧夺天工、美仑美奂,杭州段却另有一种美,尤其流经古镇塘栖的,带给我不同寻常的震撼。若让我今天重新评判,我会说得更巧妙一点:大运河的扬州段和杭州段都很美,应该并列第一。烟花三月下扬州,随后则应该接着游杭州。尤其像现在这个时节,五月,塘栖正是枇杷节,运河两岸的枇杷树争先恐后结出金黄的果实,不仅比烟花炫目,而且是舌尖上的狂欢,能甜到人心里去。在这里,运河的诱惑是全方位的。
塘栖没有烟花,却正逢烟雨,烟雨江南,很经典的画面。我们几人,各撑一把红布伞,从乾隆行宫的御码头出发,沿着运河长满枇杷树的堤岸慢慢走,准备到广济桥那儿过河。被细雨淋湿的红布伞,看上去颇像是戴望舒《雨巷》里浪漫的道具:油纸伞。“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此时此刻的运河,也像是一条雨巷,偶尔驶过一只乌篷船。
撑一把红布伞走上广济桥的叶坪,使我想到许仙。或许,这是因为塘栖的广济桥,使我想到西湖的断桥。叶坪告诉我,塘栖是他的出生地,他在塘栖长到十三岁,才去杭州求学,后来又到温州。八十年代,叶坪在温州编辑的《文学青年》杂志,发表过全国许多文学青年的处女作或成名作。我当时还在南京梅园中学读书,给《文学青年》投稿,亲笔回信者就是叶坪。他还把我的诗推荐给北京的谢冕撰写评论,一起隆重刊登。当时的叶坪,是文学青年的江南统帅。而羽扇纶巾、风流倜傥的江南才子气质,直到今天仍洋溢在叶坪的言谈举止之间。几十年过去,江湖老了,书生老了,可叶坪还是一个老许仙。
和杭州城区(那是大城市)不同,塘栖是江南古镇,有江湖的感觉。依靠着运河的缘故,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无论乘车还是搭船,路经塘栖都要留宿一夜,整理一番各自高深莫测的故事。小镇不小,小镇也是有故事的,有故事的小镇,其实是一个大世界。此时此刻,手持红布伞走上广济桥的这几个,不是剑侠,却是诗侠。几十年磨一剑啊,诗侠也相当于剑侠了。诗坛也早已变成诗江湖了。在无边无际且无门槛的诗江湖里,几条早年相识却未能相忘的漏网之鱼,因为塘栖的吸引而重逢,多么畅快的事情。
广济桥,今天正好有雨,桥下正好驶过乌篷船,船头上正好站着个穿白衣的姑娘,桥上的过客啊手中正好有伞,仿佛在上演《白蛇传》。西湖的断桥,没有断的时候,一定和你一模一样。过了广济桥,再往运河的支流走,又看见各式各样的桥。同行的张伟副镇长,指给我看当地赫赫有名的八字桥,问我是否似曾相识?我想起来了,在陈逸飞的油画《双桥》里见过。当然,陈逸飞画的是周庄的双桥。塘栖的八字桥,跟周庄的双桥长得太像了。因为通向丁山湖,河面越来越开阔,前面又有一座青苔斑驳的古石桥。张告诉我,八十年代的电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一段,就在这桥下拍的。根据冯梦龙原著《三言》的描写:“李公子同杜十娘行至潞河,舍陆从舟。却好有瓜州差使船转回之便,讲定船钱,包了舱口……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别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时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于舟首。”明朝万历年间北京城南“教坊司”名妓杜十娘,与南京布政老爷的公子李甲沿着京杭大运河私奔,行至瓜州古渡,因为感情破裂而怒沉百宝箱,接着自沉。电影《杜十娘》没在瓜州古渡拍,而选择塘栖的运河为外景地,恐怕是因为这里的水景与岸景保留得更为完好,古色古香。杜十娘啊,如果你在瓜州没有停留,接着往下游走,真的到了塘栖,没准就不会投水自尽了。让船在运河上多划一会儿,让伤了的心多疼一会儿,就不疼了,你就能想得开了。白娘子不是比你还要悲惨还要凄凉,咬咬牙不也照样挺过来了吗?怒沉百宝箱只是自暴自弃,想想白娘子一怒之下水漫金山,那才是好样的。李甲算什么呀?充其量是一个假冒伪劣的许仙,为这样的薄情郎伤心值得吗?来塘栖住一段吧,哪怕只是为了养伤。每天到广济桥上走走,没准你会遇见真正属于你的许仙。爱你的许仙才是真的许仙。
塘栖的运河及其支流,桥多船多故事多。每一座桥都有不同的故事,桥上走过不同的人,自然也有不同的身世。桥是露天的舞台,卞之琳的名诗《断章》,尤其适合作为广济桥的画外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撑着红布伞从广济桥上走过时,我觉得自己“入戏”了。
作者简介:
洪烛,原名王军,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诗歌分社总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游记名家联盟成员。出有诗集《我的西域》《仓央嘉措心史》《仓央嘉措情史》,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等40多部。另有《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往事》等在日本、美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英文版、繁体字版。获中国诗歌学会徐志摩诗歌奖、老舍文学奖散文奖、 央视电视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萌芽》文学奖及《诗刊》《星星》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