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的旧闻与新志
岐山的旧闻与新志
◎甘建华
岐山是湖南衡阳的名刹,闻名遐迩的宗教胜地,自清初开始结下佛缘,迄今已有370年历史。
话说顺治五年(1648年),有一毛姓人士看破红尘,负母奔逃千里,至此结茅为庵,打坐修行,法号大智,人称懒放和尚。其卓锡开山处,成为岐山庵子发祥地,仁瑞寺的祖庭,也是历代方丈清修之所,现在叫净心林。我们此行最大的收获,就是获悉寺内“慈航普度”四个擘窠大字,乃同行者陈文质先生的旧年手迹。
同治五年(1866年),恒志禅师重修岐山仁瑞寺,建成三正两横大殿,新塑佛像,再阐佛法,僧人复聚两百余众,晚清湖南禅僧大多出其门下。光绪十年(1884年),寺院厨房着火,水源不济,大殿被焚,香火隔断,整个岐山一片萧条。住持田静率众僧募得资金,重修寺院。后为求藏经事游至京城,传说他用佛光医好了慈禧太后的病症。慈禧太后病好后,授意光绪皇帝召见,问其要求,啥也不要,只求光复岐山庙宇,获赐经、律、论七百余卷,御书“福”“寿”二轴,光绪皇帝勅赐“万寿仁瑞寺”匾额一块,另有半副銮驾、喇嘛所贡无量寿佛千尊、紫金钵具、朝袍朝靴及其他珍品多件,并拨修复寺庙专款白银万两,着署礼部尚书、两江总督曾国荃督办。九帅亲书“大雄宝殿”四字,并委员护送至岐山,其时“香花夹路,幡幢盈空,僧俗欢迎,百里不绝”。关于田静长老的上述小传,即是我在十年前搜寻吉光片羽写成。
仁瑞寺东有净心林,西有水月庵,南有仙鹤林,北有开山塔。四绝八景之外,尤以白玉塔林享誉江南各大丛林。这片塔林现存三四十座,乃历代方丈、得道高僧圆寂藏真之所,懒放祖师、恒志大师、卧云禅师、道宣武僧、八指头陀皆长眠于此。
八指头陀俗名黄读山,出家后法名敬安,字寄禅,湘潭人氏,晚近爱国爱教的名僧。民国初年(1912年),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华佛教总会,并被推举为首任会长。同治七年(1868年),在南岳祝圣寺受具足戒,后闻恒志法师之名,寒天冒雪投奔歧山,依师习禅,承担寺中劳役,扎扎实实做了5年苦行僧。某日,见寺内一位叫精一的和尚,摇头晃脑吟诗作赋,他嗤笑道:“出家人不究本分上事,乃有闲工夫学世间文字耶?”精一禅师反唇相讥:“你灰头土面,只参枯木禅,今生都不能证得文字般若三昧。”(事见寄禅《冷香塔自序铭》)这番明显轻视的话语,在敬安来说犹如醍醐灌顶,后来之所以努力学习作诗,当与此不无关系,结果在古往今来的诗僧中称最。无论诗词数量还是思想性、艺术性,他均超越了中国历代诗僧,成就远在寒山、皎然、石门辈之上,诗名甚至远播东瀛。《八指头陀诗文集》收入诗作1900余首,不论歌咏山川景物、抒发感叹,还是描述世俗人情、怀志幽思,都能以朴素无华的语言写出真挚的情感,可以感觉到没有刻意的雕琢和涂饰——真是“洞庭波送一僧来”啊!《忆岐山春日山居》诗曰:“三月清明景更佳,杜鹃红发满山花。几度闭户提篮出,微雨晴时采嫩茶。”多少人来过岐山,多少人写过岐山,多少人吟过岐山,但又有哪首诗能胜过这二十八言呢?
许多没有到过岐山的衡阳人,都知道岐山庵子有一口千人锅。但关于这口锅的传说,也与岐山现今的旅游文宣一样,公说婆说,胡说乱说。这次上山转悠,我又仔细瞥了一眼,确定锅沿已缺一大块,旁边的大理石碑上有中英文介绍:“据说懒放禅师为解近千弟子吃饭难题,曾亲赴佛山,请工匠日夜赶制一口千人大饭锅,并用一仙翁所赐伞把钩回。此金锅只需每年七月十五日晚月色中烧一次,平日不必烧柴用炭。后因一小和尚添粥煮死锅中,致金盘失灵,转而用来储水以求佛祖免罪,称此水为‘静心水’或‘无心水’,喝它可以消灾免难,十分灵验。”请注意此段文字摹写的时间和人物,以及措辞的混乱(铁锅眨眼成了金锅,转瞬又成金盘)。且看现今仁瑞寺房舍和山势地形,估计栖息一两百人尚可,初建时期即云“近千弟子”,试问竂房安在如何安歇?懒放和尚甫来岐山,正值明清鼎革之际,满人大举挥师南下,衡州是抗清主战场,对敌双方刀枪相见,杀声震天,哀鸿遍野,民不如狗,焉能容忍这么多人啸聚山林?便有一二名士遁入佛道之门,也是深藏大山洞穴之侧,与白云溪水为伴,不敢出门窥探风向。即使另有文字说:“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僧侣云集,寺内住僧达千人之多,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估计也是乘兴而作,信口焉能当真?
如今太平年间,前来岐山观光的游客和礼佛参禅的香客,每年有数万人次之多。我们来时尚未停车,即被一群兜售香烛的村妇将车门围追堵截。她们一边用身体挤挨着我们,叫嚷着“买香啰买香啰”,一边敌意很深地提防着同伴,生怕生意被他人抢走。可一旦得知我们是县里和市里来的,她们马上变得安静了,都跑到那堆红红的柴火前烤火去了。忽然之间,我为没有帮到她们而有些内疚。
仁瑞寺前的台阶上,有一个摆摊出卖山果野货的老汉,身材高大,腰背笔直,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一个强壮劳力。他戴着一顶蓝色线帽,穿着一袭蓝布棉袍,寒风中抖动着花白胡须,张着两颗就要脱落的门牙,用含笑的目光追随着我们,希望能够照顾他的小本经纪。但这样潮湿阴冷的天气,山上的温度接近零度,我们根本无法久呆,更不会吃喝品尝什么——怎么办呢?我只好掏出一张票子,向这菩萨跟前的老人略表心意。他马上拿来一袋小花生、一袋南瓜子,一个劲儿地往我手里塞,被我再三婉拒。询问他的名字和家在何方,说是大名彭南枝,今年78岁,家在十几里外的芳冲村,生有三个儿子。我追寻大伙儿而去,待走到那株荷花玉兰古树转弯处,回头一看,他还站在那儿目送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