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是艘古老的船
![]() |
枫林是艘古老的船
◎徐贤林
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楠溪江中游的枫林古镇是艘古老的“船”。
古镇中轴线——东西走向的圣旨门街便是这艘船的龙脊,众多横向村巷龙骨状连着古街,古宅鳞次栉比,组合成一座形制完美的坐北朝南的船型古镇。素有浙南闽北第一名镇之美誉。
圣旨牌门楼立在街中段,这座敕建于明代的建筑历经几百年风雨依旧庄严,仿佛一位老人在喋喋不休讲述徐尹沛公感动朝廷的孝悌故事。这座门楼是古镇不二地标。站在圣旨牌门楼前卵石铺成牡丹图案的街面上,透过大榕树的枝叶,往东望不见尽头,往西望亦不见尽头,只有思绪才可以进行无障碍穿透。我无数次在圣旨门街走过,感受着这条由块石精心铺成的路面呈鲤鱼背状的古街风情。古朴的明代店铺,杂货店是杂乱的,药店是静静的,馄饨铺升腾着氲氤水汽,理发店好像一成不变,前清的转椅转得辛苦,干瘦平和的理发师专心致志为一位老人理发,打铁铺里火星四溅,那清脆的丁当声在为古街交响曲伴奏……店铺是清一色褐色门板,精巧的阁楼,不经意间仰头一望,恰遇有人打开楼窗窗门,一位睡眼惺忪的姑娘俯视街面,疑为走进了戏曲。古建筑史学家罗哲文在圣旨门漫步时说,这条街是明代古街的标本。街上总是熙来攘往,古街是古镇及周边村落的商贸中心。一渠伴街而流的清流使这条古街灵动起来,古人从水退龙坑引来活水,街左筑渠,在不同地段凿池蓄水广植荷花放养锦鲤,在街上徜徉赏荷观鱼也颇有闲情逸意。古街是古人精心营造的,门楼前的池心亭榭是神来一笔。池心亭每天都热闹,老人们在亭里讲述耕读和孝悌。
圣旨门街串起古镇散珠般的故事。从门楼往西行两百米许见一庭院,两对青石旗杆夹赫然对峙而立,原来是清京畿道掌印监察御史徐定超故居——长道坦。徐定超一生传奇,为谏官任内使多顶红顶落地,后见清廷日薄西山,转而从事医术和教育工作,写出《伤寒论讲义》等传世著作,创办浙江两级师范(杭州师范大学前身),辛亥革命后,受温州士绅之邀担任温州军分府督军,为温州平稳过渡立下汗马功劳。他的死也是富有传奇色彩的,与夫人乘普济轮从沪返温,普济轮被英属轮船撞沉,葬身吴淞江口。温州坊间专门编一谜语,生在楠溪山底,长在温州城里,官做北京城里,坟做鲨鱼肚里。谜底便是徐定超。其长子徐象藩为报父仇,纠集同乡向停泊在温州港的肇事船讨公道,被船主射杀,枫林黄桥头孝子亭为他立碑纪念。徐定超的后期经历对其后人产生极深刻的影响,几乎皆不从政。其长孙徐贤修是著名数学家,曾任台湾清华大学校长,贤修子徐遐生亦曾任同职,现任美国天文学会会长,被科学界誉为科学双星。徐定超近百后人萍般漂居世界各地,从事科研和教育工作。
从长道坦往东至圣旨门街尽头左拐跨过念祖桥,到了与徐定超相关的处所——御史祠,御史祠围墙完整,这座历经沧桑的建筑物现整修一新被唤作徐定超纪念馆,大门对联是蔡元培撰写的,楹联匾额分别出于鲁迅、蒋中正、于任右等名人手笔。这座纪念一个人的祠堂是枫林古镇最为另类的。
徐定超家族是枫林耕读传家的范本,虽然其后人去耕已久。枫林耕读一脉相传至今。每座大型庭院皆置小书院。我走进谦益堂,这座大院因与徐定超、马公愚仲昆、朱自清家眷有些瓜葛而名声远扬,而在当地最富盛名的还是一个励志故事:一位父亲为了督促不求上进的儿子读书,竟然将其关进一间厢房,惟留一递饭小洞与外界联系,其子囚读三年脱胎换骨考取功名。这个惊世骇俗的故事至今还被枫林人津津乐道。煌煌两大箱《徐氏宗谱》里记述了枫林历朝历代获取功名的励志故事,当地人以此为荣。枫林的古宅院大门口曾有几百对象征功名的旗杆夹,后来兴修水利时被挖拆充当材料,可以想象,在学风鼎盛时期,几百杆家族旗迎风猎猎飘扬,何其壮观!
枫林多祠堂,有大大小小祠堂五十余座,这是枫林人崇尚传统文化的最好注释,这里还在传承和演绎周礼。万源归宗,我穿越街巷来到徐氏大宗。徐氏大宗毁于日寇战火,于上世纪八十年重建,占地面积十余亩。跨过大宗高大门槛,我这个徐氏子裔便心生敬意。大戏台也是大宗门楼,我直接来到大宗主体建筑里,石柱巨梁,楹联匾额井然,四对巨烛彰显后人对祖先的崇敬追思之情。宗祠是宗族文化的集中展示地。大宗两侧廊房的墙壁上悬挂着展示牌,左文右武,从古到今。左边廊房里聚集枫林的文气,从进士,举人乃至现在的博士硕士,望着也着实令我眼花缭乱,一少年占踞了一席之地,他便是少年国手徐崇峰,他小小年纪便跻身全国象棋前三,等待他的只是传奇。有一展示牌专门介绍枫林徐氏众田制度,为了扶持和奖掖贫寒学子完成学业,由房派置众田,最大的是大宗众,奖给考上相应功名的子弟,使他们无后顾之忧,徐定超便领了大宗众。右边廊房则在〝炫武〞,枫林乃浙南有名的武术之乡,当然不会徒具虚名,相传枫林人尚武始于北宋年间,至今香火相传,从未间断,枫林人习武保家护国。明倭寇犯境,两次欲借道枫林到台州均被枫林地方武装所阻而被迫改道。太平天国时期,一支有千余人的太平天国残军欲借道枫林至温岭下海逃逸,枫林拒之,下大宅房一百廿三孝字辈兄弟擅丈八棍术,他们跃出城墙与〝长发〞交战,从早上一直混战到傍晚时分,孝字辈兄弟悉数战死,太平军丢下三百多具尸体仓皇败退,上世纪七十年代,当地挖水渠时挖出多具残缺不完的尸骸,有人推测可能是太平军的遗骸。这次战役未记入正史,只在宗谱中有记录。枫林人尚武却不恃强凌弱,因为一份族规家训处处在制约着它。〝武墙〞有历代武将和名师事迹简介,抗战将领民国中将徐志勖和名武师徐志竟在列。冷兵器的终结,武术也衰退了搏击功能,只留健身功效,但枫林尚武风气没变,每年农历二月廿二都举行规模宏大的武术节,观众逾万。
我跨出大宗高大门槛。我要去蒋家岭。蒋家岭是枫林通向外界的陆路古道,这条古道通府县和外地府县,级别相当于现在的省道线。石级被改造过多次,山体却还是原先的山体。蒋家岭不高,十分钟便登到凹口。现在,蒋家岭成了枫林门前山森林公园的一个入口,这个初具规模的公园游步道发达,虽然有点陡。我随意沿着一条游步道往门前山制高点攀登,那里曾是民国三十三师驻防枫林时的山炮阵地。我在树林中穿行,很快登顶,山炮阵地荡然无存,却遍植红枫,我的高中同学筹资栽植的,其中有一棵便是我的。枫林门前山是半圈矮山,从西往东北逶迤直至与镜架山群峰衔接,于是便围出枫林古镇三面环山一面面水的地貌,那水就是楠溪江,在芙蓉三冠之下,眺望过去,三个巨岩恍若近在咫尺,掩映在滩林里的溪流则是朦胧的。古镇尽在我的俯瞰视野里,古镇已丧失船状的形态,一片片新楼包围古镇,使它变得臃肿不堪,圣旨门街成为一条模糊不清的线。我努力将视野里古镇外沿添加的东西过滤掉,又努力还原被拆毁的四边村寨和被砍伐的老树,哦,还是一艘船,圣旨门街还是龙脊,横向村巷还是龙骨,古宅还是鳞次栉比,水退龙坑依然绕着古镇流淌……
穿境而过的诸永高速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我将视线延展到东北方向的狮溪村,那里将建高铁楠溪江站。
枫林这艘〝古船〞现在到了扬帆远航的时间节点上。我却希望她不要失去古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