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文成,怀上一种遥远的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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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文成,怀上一种遥远的旧
◎ 简 默
名家简介:
简默,本名王忠,男,现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枣庄市作协主席,散文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报刊,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省级以上文学奖项20多次。出版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身上有锈》、《一棵树的私语》,长篇小说《太阳开门》等六部。
中国知名作家走进文成大型采风活动作品选登
文成畲乡节日
到文成去。
初闻文成,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位大唐公主,她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细节和文化符号;我还忆起了我周围的几个人,在他们自娘胎里带来的姓氏后面,他们的父母亲或长辈,不约而同地给他们缀上了“文成”之名,他们就成了“赵文成”、“李文成”、“孙文成”等。文成文成,无文不成,看来这真是一个好名字,寄寓了人们对自己孩子的美好期望和深情祝福。
但,此文成非彼文成。此文成是温州下辖的一个县,其名字由来当然与一个人,一个活在历史深处的人有关,至于他是何许人,暂且按下不表,留待最后揭开谜底。
下高速铁路,又上高速公路,我坐在车后排,左看看,右瞧瞧,我就是这么一个对陌生地方心怀好奇的人。两面山脉连绵不断,山上青青翠翠,郁郁葱葱,除了绿看不见其他色彩,更看不到这些山体的“真面目”。我怀疑一直这样走下去,只要还在文成境内,就走不出这山,这绿,这绿得没有破绽的山。我将这感受说与接站司机雷师傅听,他操着掩饰不住文成话踪影的普通话,说文成本是个山区县,森林覆盖率超过70%,俗称“八山一水一分田”,地表水和空气质量都优于国家I类标准。田是稻田,种的是水稻,单季稻,从初春到盛夏,田里一直蓄着水,稻在水中生,田在水里泡,就是水田。一个稻农,可以佝偻着腰,也可以昂首挺胸,背着双手,踱在周遭隆起的田埂上,望着四下里弥漫的水,绿油油的秧苗,骄傲得像一个国王,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播种、育苗、插秧、拔节、抽穗、扬花、壮籽、开镰、扬秕、入仓——这是一粒稻谷从种到收的壮丽旅程。说着说着,我看见山脚下田畴间,一片又一片的稻田,现在水稻正处于壮籽期,青黄相间,即将垂下谦逊的头颅,向着生养自己的土地。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开镰收割了,稻秆撞响金属和锋刃,仰面倒下,闪过许多张喜悦的面孔,古老的歌谣纷沓而起。我油然想起了那些在黔南山区的日子,那些冒着热气儿等待插春的水田,那些随着秋风荡着秋千的稻穗,水牛、犁铧、斗笠、蓑衣、禾桶、紫燕、红蜻蜓、稻花鱼……
暮色聚拢,渐近城区,左侧涌现一水,就是这一“水”,名唤飞云江,滔滔不绝入东海,清澈悦耳伴我进文成。入住山中酒店,一连两晚,远离尘世喧嚣,过上山居生活,虽短暂却惬意。深夜,推门踱至阳台,远方灯火依稀,眼前黑魆魆一团,如泼出一大盆墨,万物尽染,唯有虫鸣鸟啭是亮的,响亮的亮,相互较着劲儿,以各自的噪扩张着这无边的静。我住九楼,关严门窗,仍有丝丝缕缕鸣啭泄入室内,仿佛故意透露了自然的秘密。我索性敞开门窗,邀清风明月,也邀虫鸣鸟啭,一夜有眠,幸福而踏实。
次日清晨,身体内沉睡的生物钟被虫鸣鸟啭唤醒,新的一天开始了,叫了一夜的它们仍然兴致盎然,就像我下面要写到的那些瀑布一样,它们都天生一副好嗓子,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歌者,在这山里一刻不停地歌唱着。我惊讶地发现我在树中,在林中,松柏樟枫榕,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它们每一棵都那么高大挺直,那么相貌堂堂,是真正的土著,此刻正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从四面包围着我,漫漶着我,窒息着我,催我变形为一只小小的瓢虫,胆战心惊地趴伏于绿的惊涛骇浪之中。我在室内待不住了,出门沿着山路走入密林,邂逅芭蕉、苔藓和蕨类植物,在干燥的北方,它们都与我暌违许多年了,而我曾经与它们朝夕相处,相依为命。我又嗅到了曾经熟悉的气息,腐殖质的气息自地下上升,四处逃逸,神秘而炽烈,混合着青草、野花、泥土、鸟粪的气息,带给我久违的亲切感觉,我仿佛重新回归了那个山中林间的孩子。
隔着十里,循着响声,我遇见一种叫漈的瀑布,这是文成土生土长的品种。请恕我孤陋寡闻,不到文成,我尚不知道有此“漈”字,是文成以水的宽、深和高,也以水的声、形和意,教我认识了“漈”,也叫我记住了“漈”。“漈”听上去挺美,叫起来也挺美,在浙闽方言中,“漈”专指瀑布。每一架瀑布都是一条站立起来的河流,这架叫百丈漈的瀑布也不例外。它上接蓝天白云,下连深涧幽谷,便贯通了天和地,传递着大自然的某些秘密。站在它脚下,仰望它生命的浮雕,我读懂了啥叫舍生忘死,啥叫轮回重生,啥叫羽化成虹,啥叫一波三折,啥叫一咏三叹……它在悬崖绝壁间,纵身一跃,一遍又一遍地,以狂草书写着《快雪时晴帖》,酣畅淋漓,元气丰沛,这不是行为艺术,而是天然造化。我持虔诚之心,目不转睛地临摹,生怕漏掉一笔一画,而我早已在心中顶礼它,膜拜它。我想起那些追逐云朵四下流浪、踏着水流到处奔跑的日子,眼前这架藏在群山的深闺、被绿树和野草簇拥的瀑布,就是那一条条河流、一汪汪水塘的接续与延伸,只为了在此寂寞山中等我候我。
有人说,文成是富甲天下的温州下辖最“穷”的县份。这是因为文成为了保护这一方青山绿水,放弃了各种有可能带来环境污染的工业项目,GDP相对于兄弟县份增长缓慢。这世上,有一种“穷”无需思变,譬如文成之“穷”。其实文成之“穷”是一种真正之“富”,文成有好山好水,藏之深处,青山长绿,绿水长流,飞瀑长挂,乡愁扎得下根,叫你来了还想来,直把异乡当故乡。这在现代工业化像一列失控的火车高速飞驰,以抽象甚至发烧和注水的数字论成败的今天,不能不说是稀世之“富”。
在文成,开门见山,推窗面山,出门入山,禁不住扯开肺活量喊山,回答你的是满目青翠,满耳潺湲。这儿的一切对我都是那么熟悉,是我曾经的生活,仿佛我的胞衣就埋在了这儿。这是一个叫我怀上一种遥远的旧的地方,来到这儿,我不再沧桑,不再世故,我愿褪下伪装,洗涤风尘,掸抚倦怠,彻底回到童年,回到故乡,回到那些充沛丰盈如河流的时光。
在南田镇武阳村,穿越线装的明代,我是乡间一野性牧童,骑在水牛背上,笑问对面老翁从何处来,老翁笑答自红尘中来,归于园田居;我又笑问老翁五百年前,老翁笑答我五百年后……
老翁乃伯温先生,谥文成,文成县名由来正得之于先生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