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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前溪，似乎是楠溪江特意为我们设立的驿站。十余只舴艋舟闲静地泊于岸边，疏疏的柳影一部分被清风吹落在乌篷上，一部分被阳光追往碧水浅底。水，果真比传说清，就那样游弋到远客的骨子里，一扫羁旅劳顿。
舱里摆放着七八张竹椅。一个竹编小篮里，盛了几碟小吃。船家轻轻一点竹篙，舴艋舟便如同有鱼群在底下使力，晃悠悠朝水中央进发。有人打趣说，舴艋舟以前是用来运载货物的，现在，我们就是货物。我将目光投向船家。这是一个健硕的中年男人，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摇动那把大橹，水花斑斓起来，阳光化为碎金。男人补了一句：我们还用舴艋舟接新娘。这句话落入楠溪江里时，村庄已远，山峰正携着秋色奔赴水中的世界。
我发现，楠溪江里的秋天别样妖娆。阳光仿佛街灯，照亮水的身体。楠溪江穿着一件柔软的碎花衣裳，腰身实在婀娜。枫杨、翠竹、板栗树、乌桕，各种树木投奔而来，义无反顾，当然，还有高远的峰峦、圣洁的云朵、纯粹的穹顶，一一被楠溪江笑纳。天地万物在水中相遇，迎送着舴艋舟。忽然想起韩偓一句诗：“终撑舴艋称渔叟，赊买湖心一崦山。”这楠溪江，竟然令我动了贪念，也渴望赊买一回。
船家自然没有理会一个过客的心。他只管将竹篙小心地递进水的胸部，用橹荡起水的心事。我感觉到，也许，他想打捞秋天。
芦苇的花样年华找到了楠溪江这个知音。临水的姿容真美，花絮淡红，将水面燃烧出一片霞光。而红枫的火焰更高，在水的幽深处举着无数旗帜。舴艋舟的窗口成为取景框，那些移动的画面，从水间来，从水的高处来。再粗砺的岩石，一旦登上楠溪江这个戏台，也变得曲线玲珑。水面解析出不计其数的正弦波，恍惚，那即是人间烟火的答案。
楠溪江的秋天适宜默读。诗词微湿，书页温软，每一个字通往幽处。一弯水，仿佛月亮行走大地，不愿辜负任何一件事物。水因包容而气象万千。水因宁静而妩媚。那双澄澈的眼睛，让我看见了秋天的背面。
同行的女孩趴在窗口，久久没有转身。我看见青春的光阴滑在鹅卵石上。我已经将自己的青春丢失于红尘，只是不知，楠溪江可否帮我找回那种不惹尘埃的心境?女孩似乎忘记手中的食物，就那样凝滞于半空，五指曲若孔雀状。而风景，在舴艋舟之外开屏。
我试图勾勒出楠溪江的性情和面容。说是隐士吧，隐士不够芙蓉国色；说是仕女吧，仕女不够绝尘脱俗。或许，楠溪江更愿意过着渔樵桑麻的日子，几缕炊烟，一抹夕色，数间草庐，鸡鸣，狗吠，看草木弄风月，兼有落英缤纷。风景需要心境来定义。楠溪江的秋天，有足够的底气唤醒我们的心境。
这样静静想着，忽然行至苍山绿水路转处，此间，连舴艋舟也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树影不动，山形不动，色彩不动，秋天镶嵌于水中，只爱着楠溪江，谁也别想夺去。
我震撼于此刻的宁静。有一种冷月悬天的清玄。多少过客走近又别离，多少时光流淌后，楠溪江将所有的干扰化解，每一滴水都沉淀着千年故事，然后，依旧以宁静示人。她，是藏着一个谜语，等待猜测呢?还是一个高士，秋以为期，点破来来往往黄粱一梦?
抱膝，看水中天。蓝色遇见楠溪江，变得透明。语言穿着再华美的锦袍，不如大道至简。水，习惯以简单的方式抚慰万物，万物尽情展露出它们在尘世间难得一现的纯真。那块开阔的滩地上，芦苇浩荡，召唤岭间枫叶一起奔入楠溪江，组建另一个植物王国。我执著地认为，那粼粼波光，是楠溪江庆祝秋收的回音。
舴艋舟放慢了节奏，载着阳光和清风游弋于水的宫殿外。一船寂静。话语，对于楠溪江，只是累赘。似乎，每个人都在寻觅入口，一个能够亲近楠溪江的入口。我心中有一封即兴草就的书简，却有些犯踌躇，是否该拜托碧水这个邮差投递出去。就这样近乎静止也好，让生命停止几分钟脚步，留给水里的秋天。
那个善解人意的船家，禁止竹篙和桨橹发出声响，伫立船头，任凭阳光滑过额头，滑过鼻翼，滑过汗滴，潜入水中。眼前隐隐约约浮现一副画面，舴艋舟上，新郎新娘接受着楠溪江的祝福，吹吹打打的声音惊飞了一群白鹭。此刻，我果真见一只白鹭掠过水面，仿佛希冀靠近什么，翅膀下，盛开一朵朵耀眼的晶莹花儿。
记得皮日休有诗说:“鸳鸯一处两处，舴艋三家五家。”永嘉百姓以蚱蜢为原型，制造出舴艋舟这种灵活轻便的运输工具，日复一日翩然于楠溪江上，记录着山水一般恬静的生活。我喜欢这只特殊的动物，它犹如一个美术爱好者，写生出一条江河的悲喜，一切是如此宁静而惊心。船家也应该曾经是这舴艋舟里的新郎，岁月漉洗后，已然白发生。舴艋舟载不动，这满河的风景，这满河的离别愁。
阳光渐渐凉薄。暮色正在山那边出发。用不了多久，植物的叶子将一片片交给楠溪江，像蝴蝶一般。这潺湲不息的水啊，需要怎样的记忆，才能将我们与植物的姓名、容貌、履历全部铭记于心?
涟漪向我发来请柬，执著，坚韧，有一丝诗人般的忧郁。我不敢读其间的任何一个字词，我怕，生命中一旦没有楠溪江，再不能呼吸。
竹篙终究响动起来，很轻，好像担忧伤到河流的心房。桨橹终究忍不住吟唱，音调压得很低，不愿意惊动河流里的世界。
以山水为背景，我跟船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话。他从十六岁开始，便穿梭于楠溪江上，二十多年来，不知运输了多少货物，不知运输了多少游客、村民。他熟悉楠溪江，好比熟悉一位朋友，脾性、气息、水深、暗礁、险滩、四季变化，莫不了然于胸。水里，有他的汗水与年华。
我知道，这位年纪相仿的船家，跟我一样，正奔走在人生的秋天里。只是，楠溪江里的秋天，应该属于谁?
舴艋舟外，波光闪烁如星，不忍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