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克，食物的相爱与相杀

　　◎　刘 青

　　唐代的药王孙思邈著有《备急千金要方》，其中便有这么一句：“食生葱即啖蜜，变作下利，食烧葱并啖蜜，拥气而死。”此时，在生葱的基础上，又额外发展出了烧葱的弊端，从而使葱蜜相克说更加“缜密”——无论葱是生是熟，终究逃不过这一劫啊。

　　此后的医书中，葱蜜共食致死说仍旧相沿不辍。诸如，元人忽思慧的《饮膳正要》中记载：“生葱不可与蜜同食。”而收录了金元明历代名家验方的《珍珠囊指掌补遗药性赋》，则兼有“蜜畏生葱”与“葱白畏蜜”之语，可谓左右互搏。

　　有学者曾统计，古代文献所记载食物相克的组合高达945对，这个数字着实惊悚——似乎没有一种菜品是全无问题的。“幸运”的是，其中的600余种出现的频次很低，较为常见的“仅仅”数十种。在这个榜单里，牢牢占据至高点的组合，正是葱和蜜。

　　何以古人会有这样的认识？清代医家李贬给了一个说法：“葱、韭、枣、蜜，皆性相反者。”性，也就是物性，即古人认为食物所天然禀赋的特性。葱蜜的物性相反，所以不能一起食用。

　　葱与蜜，真堪称一对死党搭档，但“杀人”之说终究只是纸面上的两个字。而传言中，有的食材与其它菜蔬鱼肉相克，可轻取人命于悄无声息之间，则有许多血淋淋的案例为证。荆芥，就是这样一种“高危品”。

　　元代文人陶宗仪曾目睹过一场荆芥引发的血案。某日，他留宿江阴，眼见一个儒生食用河豚，后又服下汤药，便一命呜呼去也。是河豚夺了命？非也，而是汤药中含有的荆芥，才是杀人元凶。颇受触动的陶宗仪于是在《南村辍耕录》中写道：“凡食河豚者，一日内不可服汤药，恐内有荆芥，盖与此物大相反。余在江阴时，亲见一儒者因此丧命。”荆芥与河豚相克致死，可谓是陶文人的亲身之痛。但他并不寂寞，因为往前一百年，往后一百年，这般惨案不绝如缕，个中描写之绘声绘色，则远胜于他本人。

　　这还没完，据说荆芥和驴肉搭配也有致死效果，和蟹也不能共食。元人贾铭所撰《饮食须知》，总结了荆芥的相忌之物：“荆芥，味辛，性温，可作菜，食久动渴疾，熏人五脏神。反驴肉、无鳞鱼。勿与黄颡鱼同食，与蟹同食动风。”

　　荆芥，通常被视为一种草药，入菜后竟有如此威力，不止今人难以理解，古人也有狐疑之说。明代医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的荆芥条下，这样写道：“荆芥反鱼蟹河豚之说，本草、医方并未言及，而稗官小说往往载之……荆芥乃日用之药，其相反如此，故详录之，以为警戒。”

　　原来，哪怕是备录了诸多经不起考究的食物相克的医书，也没有足够支撑荆芥与诸多食材相反的理论，总之不过是民间传言而已。其实，荆芥与河豚未必就一定不能共食。虽然传言汹汹，但二者烹饪出的美食，令吃货们敢以大无畏之精神“以身试法”。有人试验出了一个安全的方法：“河豚与荆芥同煮三五次，换水则无毒。”

　　但仔细咂摸，还有一丝黑色幽默的味道——河豚与荆芥本就无害，无论怎么同煮，也还是无毒呀。当然，前提是河豚得处理干净，毕竟，有毒的是它的肝。

　　无论是如“葱蜜共食杀人”般进入本草、医书，摇身一变而具有权威性，还是和“河豚荆芥相克致死”一样，只啾啾鸣于市井之间，有太多的食物相克之说，在历史的长河中，一直沉淀累积到现在，一次又一次影响着人们的饮食观。

　　1935年的南京颇不安静，一些香蕉和芋头同食中毒的事件屡屡见诸报端。任职于国立中央大学（即后来的南京大学）的生化学家郑集先生，为了揭开真相，从民间传说中的184组相克的食物中，选取了常见的14组进行实验，包括螃蟹和柿子、螃蟹和荆芥、花生和黄瓜等，分别以鼠、犬、猴为实验对象。郑集本人更是亲身试验了其中的7对。试吃者食用后，最终表情、行为、体温、大便次数等方面均无异常，也就是说这些食物并不相克。有趣的是，郑集先生一直活到2010年方驾鹤西去，高寿111岁。

　　检核知网上有关食物相克的论文，也可以看到，有许多通过或是严格的实验操作、或是广泛的问卷调查，得来的结论——食物相克实不可靠。但另一方面，一些所谓的食物相克，也的确可以挖掘出一点看似科学的道理。

　　比如“菠菜和豆腐”。菠菜和豆腐相克说，在古代医书中从未出现，却十分流行于当下，令人有一种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一个化学方程式的错觉。因为菠菜中含有大量的草酸，又名乙二酸，和豆腐中的钙容易结合，生成不溶于水的草酸钙，在人体内积累后变为结石。

　　但是这样想未免有些太理想化，因为在烹饪的过程中，油锅的温度足以使本就不十分稳定的草酸分解，然后生成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气体。更何况，即便菠菜不与豆腐同食，人体内本就有钙质的存在。

　　另一对相克菜谱上的常客，是虾与柠檬或辣椒等富含VC的果蔬，个中道理更是恐怖——二者结合会产生砒霜！其中的“原理”是这样的：Vc具有强还原性，可将虾体内含有的五价砷还原为三价态，生成人们熟知的砒霜。

　　有句老话说“是药三分毒”，有句今话是：“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有人统计，若要使这样产生的砒霜达到致死量，需要一次性吃下150公斤虾——这是还没毒死，就先撑死的节奏。写到这，不禁想起化学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说过的一句话：“什么吃多了都是有问题的，馒头吃多了还能撑坏肚子呢。”其实，化学反应的进行通常有某些特定条件的限制，化学方程式可以给我们揭开深层次的原理，但并不意味着一种现象便可以生搬硬套某个方程式或化学反应过程。否则，看似科学的解释，不过是陷入伪科学的怪圈中去了。

　　如此看来，食物相克是个伪命题，那为什么它会堂而皇之地进入医书，为古人所奉行呢?这需要引入中医上的一个概念——药食同源，即许多食物本身也是药物。

　　既然药食同源，食物相反自然便是题中应有之义了。于是，它们不断被增入历代本草著作之中。如《嘉祜本草》里“杨梅忌生葱”，《本草纲目》中“蜜反生葱”“柿反蟹”，等等。

　　严格说来，“食物相反”这个名词偏具中医学意义多一些，更为平常的称谓则是“食物禁忌”——实际上二者也经常混用，而医书上记载的食物相反也往往源于民间的食物禁忌。

　　《本草纲目》有言：“大抵养生者，宁守前说为戒可也。”当人们听到一些食物相克的传言，哪怕心生怀疑，都会种下一颗对之望而却步的种子：既然不能确定某对食材的组合是否有害，那我不去食用的话，肯定就没有害处。这种心理，无形之中助长了食物相克的散布。

　　此外，不乏从阴阳五行、气血、性味归经等角度，来阐发食物相克原理的论说。至于这些理论和思想，如何在现代科学中折中而行，得到合理的解释，尚有待于养生学爱好者们的努力。而我等吃货又何必在意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