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江南,总会想到苏州的园林 , 杭州的山水。杭州的山水一则美在美丽西湖,另一则也美在灵隐、岳坟、六和塔、保塔、抱朴道院等文化景观。
山水与人文,相得益彰。清人袁枚 《谒岳王墓》 诗 : “江山也要伟人扶, 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 , 人间始觉重西湖 。” 说的就是这个理。
文化赖于积淀。
东晋时,印度僧人慧理法师到灵隐山麓一带结庐开禅。
南朝时,钱塘县的寺院增加到10多座。
隋唐时,佛教进一步发展, 兴建了中天竺、南天竺、凤林、虎跑、胜果、开元等一大批寺院。
五代吴越国时期, 始终以 “信佛顺天” 为信条, 时有 “东南佛国” 之称 。夕照山上的雷峰塔便是吴越国王崇佛的集中体现。
两宋时, 是杭州佛教发展的又一个黄金时期, 北宋时, 杭州佛教寺庙增至360所, 南宋末期 , 杭州寺庙已达480所。灵隐、净慈在当时钦定的禅宗五大丛林 (又称禅宗五山)中占了两席 , 足见杭州佛教寺庙在当时国内的地位。
宋元以后, 虽然全国的佛教发展呈衰微趋势, 但杭州的佛教规模仍呈发展的态势。
佛教文化的发展还伴随着援佛入儒,引禅入诗。
纵观两宋 310 余年,王公贵胄、高官名吏,以习禅相尚者,比比皆是。宋朝士大夫大多游走于儒、佛之间,释老兼治。士大夫以及儒门弟子,耽思禅悦,固然因为禅与儒士心理多相契合,但更重要的还是他们欲藉禅理以伸儒家之教,走的还是一条文化综合的道路。 同时,浪漫的诗人争相效仿,引禅入诗,借诗说理,以诗谈禅,以议论相高尚,蕴育了宋诗超言象、以悟入、以意胜的新格调。 这样一来,宋诗藉禅的渗透,重说理,强调“悟”入,且以文为诗而表现散文化的倾向。也让西湖的文化积淀中多了禅境和诗境的交缠。
灵隐寺便是其中的一个典范。
各处巍巍宝殿不乏各种时代的楹联题匾,彰显着佛教与古典文学互相融合,契合无间。
如天王殿正門之楹柱联:“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禅只说眼前的生活、风景、境地、花、鸟、山、水……,所遇所闻,当下即是。然而,眼前万物又都是因緣合和,花的开落、月的圆缺、日的升降、木的枯荣,缘起缘灭,“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李泽厚先生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载:“禅宗常说有三种境界,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跡’,这是描写寻找禅的本体而不得的情況。第二境是‘空山無人,水流花开’,这是描写已经破法执我执,似已悟道而实尚未的阶段。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就是描写在瞬刻中得到了永恒,刹那间已成终古。在时间是瞬刻永恒,在空间则是万物一体,这也就是禅的最高境地了。”
灵隐寺旁边是飞来峰。飞来峰下的冷泉池十分有趣,夏日里茂盛的枝干和四檐如飞的壑雷亭的影子倒映入水,恍如实存;而数尾游鱼,从历历可见的影中款款游來,顷刻之间又散尽,如梦幻泡影一般。
寻石阶而上,奇石林立、翠峰如簇,更兼岩洞窈窕之景,想起王安石那首十分有理趣的诗《登飞来峰》:“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用理趣来形容,是因为这首诗不只直观有其意义,稍稍拨开一层,也能给人禅家打机锋的感受。其实“理趣”一词,雖在诗学批评、美学批评中很常见,但这个词最早多见于佛典,因此就有人说,宋代“理趣”的文化根源主要不是理学,而是佛门門的禅机。这便是同当时援佛入儒相关的。
其实,不论是文学中的“禅”或是禅宗讲禅,都有一种共通性,就是近大自然,要求弃去机巧之心后的淡远心境,在面对自然时,对宇宙万物和人事因缘有其理解,在主观的內心与客观的万物交流时相泯合,外物是幽深清远,內心是清净自然。如此,山水和文化密不可分。
诗人因山水冲淡人世烦恼而将静穆观照所得形之于文字。而禅则是在山水中透过禅定:“安静而止息杂虑”去观照自己本性中之真如,两者正有所契合。
“塔影初收日色昏,隔墙人语近甘园。南山游遍分归路,半入钱唐半暗门。”王洧诗中的雷峰夕照亦顺着这样的因缘。再观林逋的《雷峰》:“中峰一径分,盘折上幽云。夕照前林见,秋涛隔岸闻。长松标古翠,疏竹动微薰。自爱苏门啸,怀贤事不群。”在诗境中把禅境推上了新的高度。
即使是我们如今走在雷峰塔下,净慈寺前,看着惊飞的宿鸟归来,依旧可以感受到那份意境。似曾相识的砖瓦,一块块一片片在暮色中散发着时光流失的味道!夕照山上,蹑足而行的阳光,在尘封的故事上缓缓流淌,妖怪、神仙,以及貌似美好的爱情,都静静地隐身于草木和乱石之下,在时断时续的虫鸣和偶尔传来的诵经声中默不作声。苏堤之上,一团翠影渐渐染墨。横空的塔身上,昨日的诗句在夕光里嘹亮,而诗人正拍着手掌,乘着小舟在这傍晚的湖中吟唱。岁月呀,烟云中,千年的禅意和诗意恍如隔世!
再听听南屏晚钟,“涑水崖碑半绿苔,春游谁向此山来。晚烟深处蒲牢响,僧自城中应供回。”
南屏山上,慧日峰下,一声声绵密的梵响,以洞穿尘世的清越,把这句诗送入脑中。当然,还有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半湖青翠,半湖艳红,在青烟里凝聚又在青烟里融化,尘归尘,土归土。
西湖边上蒸腾的人气与水气,似乎被“咫尺西天”一面照壁给隔断,红尘滾滾到了无尽绿意的飞来山峰后尘埃落定。此情此景,虽然尚是仲夏,只有无边的绿而无秋景,但脑中又自然想起一首诗,宋代程顥的《秋月》:“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谷两悠悠。”
风吹过,雷峰塔上,悬挂的风铃有清音传向四方,扣着远人的心弦!
钟声悠悠,曾经的废墟中有淡淡的叹息,不热不冷。
塔只是塔,禅与诗和它无关。
只是金黄的夕阳,正在为雷峰塔的一檐一角镀着佛光。一如千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