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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1版:舌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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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回住某个酒店,看到二楼的一个角落摆了许多珍禽异兽,有白鼻心、长短蛇之类,还以为是爬行馆;再仔细一看,这里原来是酒店内设的养生元素餐厅。

  观微知著,现在的经济果然有长足进步,也符合消费行为理论的第一阶段表现。根据这个理论,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到相当地步时,消费行为可分三阶段变化,先满足口腹之欲,然后满足购买欲,最后才会从事各种旅游行为。不过,这种西方人发展出来的理论,大概只能说明西方各国的发展过程;到了亚洲,情况就有些不同,亚洲人的消费行为也可分三阶段:第一阶段是吃,第二阶段是吃,到了第三阶段还是吃。

  但一般人只要稍微有点本事,也莫不想尽办法,吃些不一样的东西,美其名曰“思乡”。南北朝时期,北魏孝文帝将首都迁到洛阳之后,招徕许多南方人为其效力,这些人多住在洛阳城南边,形成一个名为“四夷里”的南方居住区,只有当地可以买到鱼鳖等水产,价钱当然也十分昂贵,所以当时流行的说法是“洛鲤伊鲂,贵于牛羊”。

  鱼肉比牛羊肉贵,可是购买的人仍然不少,要是买不起,还有天神相助。西魏时,有一个名叫陆政的官员,是个孝子,因为母亲是南方人,没事爱吃鱼,陆政却买不起,屋旁突然有水涌出,泉中还有鱼,解决了陆政的难题,当然也饱了他妈妈的口腹之欲。至于张翰,看到秋风起,就想起莼菜、鲈鱼,连官都不要做,还说“人生贵适意”,可见有多好吃了。

  用乡愁解释口腹之欲的大有人在。身在异地,想吃点家乡菜,倒也合乎人性,可议之处较小;要是始终活在本乡本土的人,想祭祭五脏庙,就必须找个借口,免得落人话柄。最简单的方法,就说是“进补”吧,这个说法是一种方便法门,小孩子“转骨”,要补;女性调气血,要补;孟老夫子说“七十者可以食肉”,可见年纪大的人,也要补。但年轻力壮之人,又有何借口呢?没关系,春天到了,喝点春酒调和身体,进补;三伏天,毒蛇猛兽甚多,吃点蛇汤,可以祛毒解热,算是凉补;秋天喝菊花酒,吃蟹,属于温补;冬天一到,更要补。

  如果日子真的过不下去,没有东西可以补,至少也弄碗姜汤,放些红糖,解解馋,也算是跟得上社会的脚步,一年四季都可以找东西吃,难怪中国人口众多,大概就是补出来的。只不过,进补就要吃些不一样的东西才算称头,所以一到冬天,飞禽走兽竞相走避,免得都到方丈前碰头,但是像何劭及高阳王这样的吃法,还需要进补吗?

  中国的食文化与药文化,息息相通,并非泾渭分明。口服的中药,虽然不像餐饮那样讲究色香味,但也会考虑到患者的感受。仅就制作过程而言,熬煮草药(或称煎药),也相当于煲汤吧。广东人文火慢炖一锅滋补的靓汤,简直像老中医一样耐心。很多东西,既是药材,又是食物,譬如人参、枸杞、薄荷、陈皮、茯苓、百合、杏仁等等。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每读这首古诗,我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仙风道骨的隐士,而是神农氏。他是所有药师的祖宗。神农尝百草,这些植物的特征与特性都被记录到《神农本草经》中。他究竟是在采药呢,还是在找吃的?是为了治病呢,还是为了充饥?你从《本草经》里,会发现我们日常食用的五谷杂粮、瓜果蔬菜。譬如提到豆芽(“大豆黄卷”)主治风湿和膝痛。神农的身份是多重的,既是菜农、美食家,又是第一位老中医。

  袁枚的《随园食单》,李渔的《闲情偶寄》,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张岱的《夜航船》,乃至《东京梦华录》、《扬州画舫录》、《梦粱录》之类。近来,又添加了一本明代中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李时珍不算美食家,可《本草纲目》中,不乏野菜、蔬菜的知识。李时珍把荠菜称作“护生草”,并且考证:“荠有大小数种。小荠叶花茎扁,味美,其最细小者,名沙荠也。大荠科叶皆大,而味不及,其茎硬有毛者,名菥,味不甚佳。”哪像药书呀,更像是食谱。再看《本草纲目》如何介绍马兰头(我在老家南京常吃的野菜):“马兰,湖泽卑湿处甚多,二月生苗,赤茎白根,长叶有刻齿状,似泽兰,但不香尔。人多采晒干,为蔬及馒馅。”都在教你以马兰为馅做菜包子了。这算哪味药呢?马兰头能明目,枸杞子可清火。春天的菜大致都是这个药性。

  有位老师,儿时体弱多病,因而特意用一味中药材做笔名。他既懂中医,又擅长烹饪,虽没开过诊所,却当过餐馆老板。他直言不讳地指出“许多蔬菜都是药”:“药是一种性,物在性在,物不在性也在。有的蔬菜就直接带了‘药’字,如‘药芹’,还有 ‘山药’。”他还认为孔圣人教人多识草虫鸟兽之名,而草虫鸟兽就是我们中医体系中的药;以一个中医生的眼光入世,即天涯何处无药呢?

  李渔李笠翁,嗜蟹如命:“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眇而言之。独于蟹螯一物,必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曰皆不能忘之。”每年蟹季还未到来,他就早早地存好了钱,家属因他把食蟹看作性命,称此钱为“买命钱”。从蟹上市直至下市,他每天都不放过食此美味的机会,特意把九、十月叫作“蟹秋”。因为螃蟹的缘故,四季中他最钟爱、期待秋天。在他心目中,秋天比春天更有诱惑力。螃蟹使他上瘾了。螃蟹之于他,又是救命的良药。

  其实这是一种古老的“遗传病”。早在隋朝,炀帝幸江都(扬州),必吃蟹:“吴中贡糟蟹、糖蟹。每进御,则旋洁试壳面,以金缕龙凤花云贴其上。”说个笑话:隋炀帝挖大运河的动机之一,没准就是为了下江南吃蟹方便。(这比后来的杨贵妃坐待荔枝更舍得下本钱。)到了晋代,又出了个视蟹为最佳下酒菜的毕茂世。他四处宣扬自己的人生理想;“得酒满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他也有馋的毛病,却挺懂得自我治疗、自我救助。那满载美食的酒船,无疑是茫茫苦海中的救生船。魏晋风度,就是厉害,真让如我这样的后辈仰慕。难怪鲁迅先生,要写一篇文章,标题叫作:《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魏晋风度、文章、药、酒,有着密切的联系。无论止渴、止痒、止痛抑或是养生进补,都是在治病。治愈的都是肉体上或精神上的一些尴尬。


江南游报 舌尖之旅 00011 2019-08-29 江南游报2019-08-2900010;江南游报2019-08-2900011;江南游报2019-08-2900013;江南游报2019-08-2900012 2 2019年08月29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