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剑明
知 止
古语云:“知止常止,终身不耻。”为人如此,为文也如此。
祖咏(699—746年),洛阳人,盛唐前期的田园山水派诗人。开元十二年(724年),他到长安应试。在考场作题为《雪霁望终南》的应制诗时,按规定限五言排律一首,六韵十二句。祖咏写了“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只四句,二十个字,就交卷了。
宋人钱易在《南部新书》里,提到了这则文坛佳话:“祖咏试《雪霁望终南》诗,限六十字。成至四句纳主司,诘之,对曰:‘思尽’。”清人编《全唐诗》,在此诗下加注:“有司试此题,咏赋四句即纳,或诘之,曰意尽。”
无论是“思尽”也好,“意尽”也罢,只要“尽”了,就搁笔,这叫“止其当止”。终南山在长安的西南,站在城中眺望,只能看到山的背阴一面,而且还是高耸入云的峰巅部位。因为雪停了,天晴了,山顶那皑皑积雪,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格外亮丽。可在城里,此刻正是傍晚时分,太阳西落,寒意骤起,冷的感觉便益发袭人了。
仔细想想,诗写到这里,再往下真的没什么可写了,因为题目摆在那里。
主考官杜绾虽“诘之”,但听考生回答“思尽”,也就理解,也就宽容,也就不因他该写十二句而只写了四句就扣分。最后三场考下来,祖咏终成进士。
品评事物,发表见解,长篇大论不难,难的是惜字如金,言简意赅。
清人张潮《幽梦影》云:“《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三个字,概括了三部名著的特点与内涵,颇见功力。
古往今来,短文有好的,长文也有好的,提倡短,并非否定长。但相对而言,人们还是更喜爱读短而精的文章。
湖南的钟叔河先生,几年前出了《念楼学短》和《学其短》两书,选的都是古人不足百字的短文,原文之下,有述,有评,有译,四号字,不足一页纸,读起来犹如品“功夫茶”,小茶盘,小茶碟,小茶盅,有滋有味,十分惬意。钟先生说,这些东西原本是写给他读中小学的外孙女们看的,他在书中引用了郑板桥的话:“有些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盆覆盎而已。”没有相当的文字自信,不得精短之髓,焉能有此高论?
初入文字行的人,总想把文字写长,但越到后来,越想把文字写短。一辈子写不好短文章的,绝对是个失败的文人。“秀才怕写帖儿,木匠怕砍楔儿,厨子怕切小蝶菜儿。”各行各业,都在“短”字上见功夫。托尔斯泰有一次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最近太忙,实在没有时间把信写得短一些。”二战期间英国首相丘吉尔说过,“让我讲五分钟,我要准备两个星期;让我讲十分钟,我要准备两天;让我讲一个小时,那随时可以开讲。”这些例子都说明短话难说,短文难写。
毛泽东把“空话连篇,言之无物”的长文章比作“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并把它定作“党八股”的第一条罪状。现在“裹脚”早已绝迹,但“又臭又长”的文学作品仍不时可见。这是因为某些作家不甚了然“知止”的道理。“思尽”了,“意尽”了,就不必再往下“码字”了。一碗米,加两碗水,烧出来的是饭;一碗米,加三五碗水,煮出来为粥;一碗米,若是倒入几十碗水,弄出来的东西,怕是只能称作“利尿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