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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3版:舌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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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些年曾看到一则趣闻:距德国首都柏林百余公里处有一湖,前几年螃蟹成了灾。渔民捕鱼时经常被此怪异之物划破鱼网,只好在报上刊登螃蟹图片,征求消灾解厄之方。当地中国人认得此物为中国河蟹,遂以一马克一公斤的价格购回,大快朵颐。一马克一公斤,一斤还不到人民币两元。便宜。

  此后德国及周边国家的中国人都来此买蟹尝鲜,把蟹价抬到了五马克一公斤,但还是便宜。一位在德国当了四年驻外记者的网友写道:四年所吃大闸蟹比在国内四十年还要多!

  此事虽出自一位记者之口,但我仍不敢全信。中国河蟹,怎么会漂洋过海到了德国?稍微查阅了一下,方知此言不虚——1872年,蟹瘟疫使德国的河蟹灭绝。1905年,中国绒螯蟹传入德国,泛滥成灾。此事载于德国维尔纳·施泰因所著《人类文明编年纪事——经济和生活分册》,应该可信。有人分析,应该是当时德国轮船到长江一带运货,回国时装入江水压仓时,将水中的蟹苗一并带回了老家,于是中国的河蟹便入了德国籍。

  看来,德国人虽然办事认真精细,但对付螃蟹还差点事,蟹灾闹了近一百年仍无治理良方,最后还得靠中国人的嘴巴来维持生态平衡。

  东晋时有个叫毕卓的人,官做得不大,最高也就相当于省办公厅主任,地厅级,但酒却喝得多,还经常因酒废事。他在吏部任职时,看到邻居家的好酒酿成,便趁夜去盗饮,被当场拿住。直到天明主人来时才发现:“啊呀,原来是毕吏部!快快松绑!”主人非但没有将其送官,还拿出好酒与他对饮,直至大醉方休。毕卓有句名言:“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这样一个人,把喝酒吃螃蟹作为最高追求,在《晋书》中居然有传。搁到现在,别说立传,纪检监察部门不查处便算便宜。可能史官觉得,懂得品尝螃蟹美味的人,毕竟还有些可爱之处;再说,毕卓只不过想喝点酒,吃吃螃蟹螯而已,又没有为此巧取豪夺,比那些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横征暴敛的人要强许多。

  国人食蟹之风大约起自江南一带,开始时并不为北人所认可。《洛阳伽蓝记》曾记载北魏杨元慎对来自江南的南梁将军陈庆之的奚落:“吴人之鬼,住居建康。小做冠帽,短制衣裳。自呼阿侬,语则阿傍。菰稗为饭,茗饮作浆,呷啜莼羹,唼嗍蟹黄。手把豆蔻,口嚼槟榔。乍至中土,思忆本乡。急急速去,还尔丹阳。”嗍是吮吸,唼是吧唧嘴的声音,用来形容吃蟹黄的情景倒是挺传神的。从中可见,当时北人对南人吃米、喝茶、食螃蟹的习俗还是颇以为怪的。直至唐宋之后,情况才有了改变。

  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皇宫中已有螃蟹需求:“东华门外市井最盛,盖禁中买卖在此。凡饮食、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其品味若数十份,客要一二十味下酒,随索,目下便有之。”宋朝赵家皇帝祖籍河北涿州,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宫中也要食蟹,可见此风已然北渐。不过直到今日,南北风俗还是有些差异。

  中国人为什么要吃螃蟹这种样子很怪的东西?最直截的答案当然是好吃。林语堂便说过:“凡地球上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出于爱好,我们吃螃蟹;出于必要,我们又常吃草根。”但我怀疑事情是否如此简单。螃蟹好吃,是吃过之后的结论,而非未吃之前的动机。中国人最初吃螃蟹,应该出自于憎恨。

  稍加对照便可明了,中国食蟹之风最盛的地区与种植水稻最早的地区大致相当,都在江浙一带。而螃蟹又是个食稻伤农的东西,而且曾经为害相当严重。直到元朝,江苏一带还有“蟹厄”的记载:“吴中蟹厄如蝗,平田皆满,稻谷荡尽,吴谚有蟹荒蟹乱之说,正谓此也。”螃蟹多时,会像蝗虫一样给稻谷带来毁灭。农民对此能不恨哉?恨到了极点,只好去吃。古人对一个人万分憎恨时,不是要“食其肉,寝其皮”吗?对待同类尚且如此,何况螃蟹乎?

  还可以作为佐证的是,过去一些地方闹蝗灾时,百姓在烧香求神无济于事之后,便会点起火来,将蝗虫烧死,吃掉,以解心头之恨。《红楼梦》中薛宝钗的“螃蟹咏”云:“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吃掉螃蟹,才能保住庄稼,这实在是很浅显的道理。

  如果有人撰写中国烹饪史,恐怕应该添加一条——憎恨出美食。

  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蛤、为蟹。

  说这话的人,是张岱。在中国历代文人中,精美食而擅美文者,张岱是一个。有《陶庵梦忆》为证。书中有文专写食蟹:“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果蓏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余杭白,漱以兰雪茶。繇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这等精致吃食,确实值得一书,让后人跟着流口水。

  螃蟹自身五味俱全,因而最宜蒸煮之后直接剥食。此为食蟹之正宗。

  明代宫中吃螃蟹,就是这个法子。据《明宫史》记载,八月“始造新酒,蟹始肥。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用蒲包蒸熟,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蟹胸骨,八路完整如胡蝶式者,以示巧焉。食毕,饮苏叶汤,用苏叶等件洗手,为盛会也”。

  食蟹当然不止整蒸整煮一法。宋《山家清供》中便有“蟹酿橙”之方:“橙用熟而大者,截顶,剜去瓤,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带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用醋、盐供食,香而鲜,使人有新酒、菊花、香橙、螃蟹之兴。”至今,浙江菜中仍有橙蟹同食之法。1983年全国第一届烹饪大赛时,江浙某位厨师的参赛作品便是蟹酿橙。

  作家赵大年的舅母幼时在扬州当过丫环,擅剥蟹肉,后来被赵的大舅买回作偏房。一次其大舅做寿,此舅母花了一天一夜时间,剥了一篓生蟹,然后配以姜粉、醋精、葡萄酒、蛋清、蛋黄,硬是“粘”出了十只肥美的无壳全黄整蟹来。上屉蒸过一遍之后,再用紫菜剪成壳、螯、腿形,以蛋黄粘于表面,涂油再蒸二遍。如此,螃蟹便可带“壳”大嚼了。

  不过,真正的美食家对烹蟹添油加醋的做法是不以为然甚至深恶痛绝的。李渔便认为:“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掏水益河,冀有其裨也,不亦难乎?”为这话,天下厨师该联手把李笠翁打入十八层地狱,这简直是把他们的饭碗都给砸了。

  不过,我家是坚定的“李渔派”,吃螃蟹一向整蒸剥食。其中又以我最为铁杆,不但百吃不厌,不惮费力,而且不假佐料。要问原因的话,可能是觉得蟹肉一沾姜醋,便会掩其本味,所品只是调料耳。有时候想想自己的嗜蟹之好,真应该去一趟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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