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行天下·名家谈

　　诗话风景：天若有情天亦老

　　◎ 李烈钧

　　大唐盛世，诗歌辉煌。诗论家评曰：“太白仙才，长吉鬼才。”谁人堪与诗仙李太白齐名？河南昌谷李贺是也。

　　李贺，字长吉，与李白、李商隐称为唐诗三李。他与“诗圣”杜甫、“诗仙”李白、“诗佛”王维、“诗神”陆游齐名……排行“诗鬼”，继屈原、李白之后，中唐时期中国文学史又一位享有盛誉的浪漫主义诗人，著有《昌谷集》。

　　诗鬼李贺，皇室后裔，家道中落。幼时神童一枚，及长，焦思苦吟，抑郁感伤，毫无皇室范儿。李贺为诗，长于行走，痴于呕心，山山水水觅佳句，写下入囊。他瘦弱清癯，带一个小书童，骑一匹弱毛驴，背一只破锦囊，吟哦山野，兴尽归家，雕琢补诗。

　　李贺见韩愈，以诗投门，洛阳侯门深似海，一大幸事和缘分。韩愈文起八代，大唐文林柱石。大腕儿闲闲地翻阅诗稿。一看，大惊失色——“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只一句，韩愈便痴醉于意境，不禁击节长叹，唏嘘不已，差点忘了还在门外等候的李贺。俞伯牙遇钟子期，何等愉悦之情。

　　李贺传世诗作不多，200多首，但每一首都是经典。“黑云压城城欲摧”“石破天惊逗秋雨”“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唱天下白”“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可谓“一句千古，千古一句”。笔风醉人，寒气逼人，风格“奇、诡、艳、冷”。

　　李贺命运多舛，曾投笔从戎，无奈仕途不畅，报国无门。离开洛阳时，神伤无以慰藉，他写了《金铜仙人辞汉歌》，表现手法如梦如幻，如诗如画，天马行空，意象高韬，被争相吟诵或套用。仅“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便千百年无人超越。

　　《金铜仙人辞汉歌》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交织，感情凝重挚切。汉武帝建造的金铜仙人，高大峻伟，矗立神明台。它被拆离汉宫，运往洛阳，因“重不可致”，留在霸城。李贺摈弃史书情节，借用神奇传说，注入自己感情。人和物、情和景、历史和现实，艺术境界交融幻化，美艳绝伦。

　　诗曰：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牛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前四句，金铜仙人感受，嗟叹韶华易逝，世事无常。直呼汉武帝“刘郎”为“客”，兀现李贺不羁性格。中四句拟人，金铜仙人出离汉宫酸楚凄惨，亡国之痛迁徙之悲怆然呜咽。“酸”、“射”二字，情和物胶着，含义无穷。末四句，出城，“衰兰”写形写情，情为主，愁苦而“衰”；“天若”句，遐想奇诡，意境渺远。末联，痛惜金铜仙人不忍离去而不能不离去。

　　此乃李贺代表作之一。神思飞越，心绪深沉；形象奇崛，幻像绮丽。怨愤之情溢于言外，却无怒目圆睁。用语奇峭妥帖，整饬绵密。“天若有情天亦老”——假如上天有情，历览人间兴衰悲欢，也会感伤无奈而老去。此句被历代诗家借代套用，还妙续下联：“月如无恨月长圆”。

　　到近现代，诗词大家毛泽东化用此句：《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扩其意而用之，伟岸高远，情怀跃然。

　　天若有情，天亦会老；月若无恨，夜夜常圆。锦绣佳句，离愁别绪，高雅凄美，1200年间，多少诗词名家同声相应，怎一个情字了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有情天未老，无恨月常圆。同气相求，如切如磋，诗风万端，“华山论剑”，强中更显强中手。

　　李贺诗，涉及神仙鬼魅40首。“雨冷香魂吊书客”“嗷嗷鬼母秋郊哭”“鬼灯如漆点松花”“坐泛楚秦吟招魂”……这“诗鬼”，5岁敢到坟地读碑文解闷，青年更是幻想神奇诡谲，创作光怪陆离。设若和蒲松龄一起，两位“鬼才”会碰撞出何等样火花？

　　清代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渲染神秘气氛，酷爱引用李贺诗，如“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便是摘自李贺的《神仙曲》。

　　天才李贺，生命短暂，犹如夜空流星划过，27岁便英年早逝。他和初唐的王勃相似，皆为罕见奇才；他们的诗作，也都每一首均为精品。李商隐凄切哀婉，写《李长吉小传》：“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

　　李贺故里昌谷，今宜阳县三乡镇上庄村。石碑兀立路旁，四个粗放大字“李贺故里”。连昌河汩汩流淌，千年不断。没有李贺的古迹遗存，故居和纪念馆在规划中。老少妇孺，多能吟诵若干李贺诗句。诗林卓然，李贺永远被人铭记。

　　洛阳汉唐文化主题公园，李贺全身塑像蔚为大观：花团锦簇，石阶肃然，绛红色大理石基座，汉白玉洁白塑像，丰神清朗，衣袂飘逸，诗卷在握，一身仙风道骨。放眼长天，诗人远逝千年的灵魂，伴随着蓝天白云，苍穹寥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