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挝:佛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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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为你敲开—扇门的,是一碗汤。舀上一勺老挝椰子鸡汤(Tom Kha Kai)至嘴边,一股混合了柠檬草、青柠和高良姜的迷人芳香扑面而来,高贵朴实,又酸又辣。紧接着,辣椒带来的后劲儿接踵而至。这股感官刺激生动而扎实,让人心生欢喜。
老挝:佛国滋味
◎ 刘 利
对老挝味道的回忆,让站在琅勃拉邦机场的我嘴角浮上了一丝微笑。来到14000公里外的东南亚,我这趟旅行实在是受了在北卡罗来纳州罗利市(Raleigh)开餐厅的老挝裔美国人范诺林塔(Van Nolintha)的感染,这位充满魅力的32岁大厨将他对于故乡的童年记忆幻化成了一道道充满创意的美食。
现在我可是准备尝尝真正的老挝美食了。离开机场时,我对老挝的第一印象还是环抱着琅勃拉邦这座古都的Phou Thao以及PhouNang山脉。山坡被葱绿的树林覆盖,低矮的云层和森林几乎重叠在一起。一进入城市里,汹涌而来的摩托车大军立刻超过了我的出租车。一位穿着老挝传统丝绸筒裙的少女斜坐在摩托车上,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她一边发信息,一边对载她的司机和身后的交通拥堵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其中包括了四辆载满了中国游客的丰田轿车,游客们的宽檐遮阳帽贴着车窗,都挤变形了。
琅勃拉邦坐落在由湄公河和南康河冲积而成的半岛上,这里曾经是重要的佛教中心,也是王朝首都所在。从14世纪到16世纪,它是澜沧(意为一百万头象)王朝的首都,然而王室内部争斗和财富的衰落接踵而来。1560年老挝首都迁到了现在的万象,不过琅勃拉邦依然有自己的国王。最终老挝落入了欧洲殖民者的手中,1893年成为法国的保护国,法国人再次承认了琅勃拉邦作为皇室所在地的地位。古老的寺庙、法国风格的皇宫和行政建筑群一起构成了老城的历史遗迹,并且成为了联合国的世界遗产。
我在一座殖民风格的老房子改建的精品酒店Satri House里找到了老朋友范,他正在庭院里,将双腿放到游泳池里玩水。“你喜欢这儿吗?”他问道,话音未落,一瓶冰镇粉红香槟端了上来。我当然喜欢了。这座有28间客房的酒店里到处都是古董,静谧的味道显示出往日荣光。此时,一辆奶油色的劳斯莱斯从街上驶过,车里坐着一位满头银发、衣着优雅的老挝女士。她是谁?她要去哪里?我的琅勃拉邦之行注定充满了各种谜团。
佛都美食
“我的祖母名叫MaeTao。”范开始讲故事了,“小时候我被要求和祖母一起照管家里的花园,她告诉我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生命和个性,还教给我剪花、清洗和插花的手法。祖母说,你是琅勃拉邦人,你得学会关注细节,在细节中自有神圣。”
正是这种对细节的关注支撑了范,他的童年是在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老挝度过的,就在离这个街区不远的一所小房子里。越南战争给琅勃拉邦带来了动荡,1975年王室被推翻,老挝变成了一个共产主义国家。对范的家人来说,随着老挝闭关锁国,战后的二十年充满了混乱、冲突和饥饿。他和妹妹亲眼看到父母是如何的忍饥挨饿,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改变好客的习惯。“我们实在是太穷了,可是总有人到我们家来。”他说,“我们总会让他们留下来吃饭。”
他的父母为孩子们的教育伤脑筋,是把孩子送到他们完全不了解的远方呢,还是把他们留在身边,靠近家乡和传统?1998年,12岁的范离开家去了美国,不久妹妹也跟着来了。他整整6年没有回到琅勃拉邦。
在北卡州的格林斯博罗(Greensboro),范住在家人的朋友那儿,读了公立的中学。和熟悉的一切相分别是难熬的,而且他也下决心要铭记被他和妹妹抛在身后的家乡,于是他开始烹饪他能记得住的老挝菜,“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保存对于琅勃拉邦的记忆。”他说。他的英文讲得很好,也听流行歌曲,还拿了奖学金去罗利市读了大学,攻读设计和化学。2004年,范和妹妹遵循了许多移民的老略,成为了美国公民。
第二天,范邀请我去老城心脏地带的Sakkaline路上吃早餐。我们坐在一个有户外座位的家庭餐厅里,对面就是一座有着金顶的寺庙,穿着橘红色僧袍的僧人们正在那里刷墙。餐厅里烧着木柴的明火灶上放了一只铁锅:锅里的一团团米粉正在咕嘟冒泡。店主人递给我们盛了高汤的大碗,以及满满的新鲜薄荷、罗勒和生菜椰子。我们舀了一勺橘红色的甜辣酱,接着糯米饭、豆芽、青柠、长豆角以及小碟的鱼露和虾酱也端了上来,我们的桌子很快就堆不下了。这些调料悉数进了汤碗,轻松地在口中制造出了极其复杂的味道。
“你吃什么食物,你就是什么人。”范说,“这点在琅勃拉邦尤其如此,我们的食物是我们自我认知的核心。我们对空间和神圣的理解,都来源于我们收获的食材。”
如果你再也吃不到这种定义了你是谁的食物,会怎么样呢?我不禁想起了带着手提箱和满心抱负闯荡世界的移民们,他们必定也带出去了对于家乡和家乡味道的渴望。根据美国国家餐厅协会的一项研究,最受美国人青睐的三种外来菜系分别是中餐、墨西哥菜和意大利料理——都已经不被视为“外国菜”,因为90%的美国人都吃它们。不过还只有大约20%的美国人尝过韩国菜、埃塞俄比亚菜和巴西菜等。老挝菜更是生僻,都没进榜单。不过对于范和妹妹来说,它却成了两人的“饭票”。“你对待土地的方式就是你给家族争光的方式。”尽管如此说,范还是忍痛把一块祖传土地给卖了,用来在罗利市开了一家餐厅。
2012年,范和妹妹在一个靠近汽车站的复兴街区开了BidaManda(梵语意为父亲和母亲),餐厅融合了老挝风格和美国南方风格。去年,在酿酒商PatrickWoodson的协助下,兄妹俩又开了Bhavana,它是一家精酿啤酒屋兼咖啡厅,为当地居民带来了不少老挝美食,比如MokPa。它是一种用香蕉叶包裹的具有独特香味的蒸鱼,用椰浆咖喱调味,吃的时候配糯米,再来上一杯手工酿制的芒果味或者爆米花味的啤酒。餐厅很宽敞,里面还设有花店和艺术书店,紫色绣球花和书架上的艺术书籍成了餐厅最好的装饰。套用祖母的话,“全都在细节里。”BonAppetit杂志评价Bhavana,“绝对能让你停下脚步”。不久,餐厅荣获了詹姆斯·比尔德奖(James BeardAward),这可是美食家们的奥斯卡。
多面之城
琅勃拉邦处处为你带来微小而充满艺术美感的惊喜。走在老城一条小路上,我看到人们将鸡蛋花摆得整整齐齐来供佛,提醒你这座城市从来都是信仰和俗世的结合。在酒店房间的床头柜上,在寺庙的台阶上,你都能看到这种香味馥郁的洁白花朵。鸡蛋花对于我,已经不是美的符号了,它代表的是精神和灵性。在普西(Phousi)山脚,小贩们在叫卖藤编鸟笼里的夜莺,原来当地人会在山顶的寺庙前放生小鸟夹祈福。虽然贩卖小鸟是件残忍的事,不过最终的放生又似乎是一种美好的仪式。
旧皇宫则呈现了琅勃拉邦的另一面。1904年法国人奉命为老挝国王建造了这座华丽的王宫,采用了许多本地的图腾纹样。入口处的山墙上,一只巨大的白伞下有三个头的白象,这便是皇室的符号。存放皇冠的房间装饰有许多景泰蓝的士兵和大象形象,看过去就好像满墙贴满了庄严的冰箱贴。我走到室外,无意中在皇家车库里看到一辆1958年的福特Edsel汽车,汽车是美国政府的礼物,遗憾的是这辆车始终没等到开它的人。1975年,国王一家被投入了劳改营,同时将皇宫变成了博物馆。
琅勃拉邦的阳光是炽热的。下午,房间光线变暗,头上的风扇徐徐吹着,给住客以及墙上的壁虎带来些许安慰——前者已经不耐烦地想来上一杯酒,而后者,则饥肠辘辘地等着虫子。傍晚,热浪消退,小贩们带上他们的拿手好菜走进了夜市。我一路穿过夜市走向湄公河。等我看完了各种棉质或者丝质围巾、绣花纺织品、银手镯,以及印着“老挝啤酒”字样的T恤,天色已经从柠檬黄变成了深蓝色,我在河边等到了范。
湄公河的面纱
他租了一条细长的船,邀请一帮朋友在夜晚到来前泛舟河上。他安排好了一切:船在暮色中顺流而下,经过正在劳作的渔民和爬满了青藤的悬崖,服务生正好端来了开胃小食。天色柔和下来,范的朋友们也安静了下来,船上马达划过琥珀色水流的声音成了我们能听到的唯一声响。我不禁开始想象这条河上曾经有过的航行:河岸遍布着翠竹、柚木和巨大的棕榈树,肉桂、杜鹃和梓树则点缀其中,兰花从高处垂下来。树叶后面依稀可见老虎和犀牛,蓝宝石、铜和金等矿产顺着河流来到了琅勃拉邦,并将被交易到全世界。
“湄公河是老挝人精神生活的中心,它既是我们的血脉,也是我们的生计。”范说道,“我的祖父母的骨灰就洒在了湄公河里,而他们的记忆、希望和故事则流传了下来。”
虽然过去浪漫而神秘,琅勃拉邦却也迈入了21世纪,和外部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密切。政府机构顶上的锤子和镰刀还是很醒目,人们却开起了玩笑,说“老挝人民民主共和国”的缩写PDR其实意思是“慢慢来”(Please Don't Rush)。经济发展让不少森林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排排整齐的柚木。曾经的“万象之国”现在也只有几百头大象了。
有一天早上,我来到湄公河和南康河交汇的三角洲欣赏晨光,却被喇叭声给惊到,原来是有人用中文催促游客到导游的旗子下集合。游客的数量显然是增加了,不光是中国人,哪里的人都有。参与晨间布施的外国人已经比本地人还多了。古老、华丽且精致的琅勃拉邦也必须在过度旅游面前学会保护自己,否则就会被游客所淹没。
我想,像范这样在别处复兴琅勃拉邦美食传统应该是件值得尊敬的事儿,他拿故乡的一块地去换取了在美国的成功,他赌赢了。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表达了我的担忧,不过他让我不要担心,这座城市的精神力量比看起来的强大多了。“我也不知道琅勃拉邦未来的样子,”他说,“不过无论发生什么,这座城市都代表了慷慨、优雅和美丽。客人永远会被邀请留下来用餐,毕竟,这就是我们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