舶来一缕口中香
盛开于遥远西亚的玫瑰,中国古人难以得见,但散发着奇异想起的“蔷薇露”却辗转千山万水来到中国,拥有了众多拥趸。于是,在许多个渐老的春光里,人们蒸花为露,撷取每一缕温柔的花魂,或饮或用,欣赏着不是醇酒却醉人的香——
舶来一缕口中香
人类使用香料的历史非常久远,但是通过蒸馏技术制造香水,只有大约1200年的历史。当唐朝进入中晚期,在西亚,“黑衣大食”,即阿拉伯帝国的第二个王朝——阿巴斯王朝(750-1258年)迎来了它的鼎盛期,富庶而且先进。
8世纪时,黑衣大食的学者、巧匠们,发明了用清水和当地特产的芳香玫瑰花在蒸馏器中蒸馏的方法,创造出玫瑰香水这样一种妙物,完成了用蒸馏技术制造玫瑰香水这一重大创新。不过,那时西亚用以做香水的玫瑰花,在形态上更接近中国的蔷薇花,因此这种迷人的产品传到中国之后,得名“蔷薇露”。
编成于11世纪的《新五代史》,收录了这样的资料:“(占城)其人、俗与大食同……显德五年,其国王因德漫遣使者莆诃散来,贡猛火油八十四瓶、蔷薇水十五瓶……蔷薇水,云得自西域,以洒衣,虽敝而香不灭。”据其所记,阿拉伯人曾经在占城(古称林邑,故地位于今越南中南部)建立殖民城邦,甚至形成了城邦国家,至少,其使者在中国皇帝面前自称是建立了王国。后周显德五年(958年),占城“国王”派使者进贡了十五瓶“蔷薇水”,并且说明它们并非本国产品,而是得之于“西域”。目前,这是公认中国历史文献对于蔷薇露的最早记录。
到了宋代,蔷薇露形成了稳定的进口,是宋人最喜欢的外来奢侈品之一,因为是来自大食,所以也叫大食水。当时海运非常发达,蔷薇水主要走海上丝绸之路,同时,也有一部分是通过陆上丝绸之路到达中国。走海路的蔷薇水,主要是在广州卸货,这种香水毕竟很贵,结果,在宋代,香水蒸馏技术也传入了广州,在广州形成了仿制蔷薇露的产业。
实际上,在宋代人的观念里,以玫瑰香水来调和香料是最好的一种选择。宋徽宗就曾经命令工匠在皇宫里制作精品香料,叫“东阁云头香”,即以沉香为主料,兑入龙脑、麝香等多种贵重香料,还用到藏红花,而这些香料的细粉,就是用蔷薇露调和,然后在木模中制成花形小饼。这种小饼可以在香炉中焚熏,也可以挂在身上,起到类似香水的作用。
想象一下,每逢庄严或风雅的场合,人们都要焚香,而香饼或香丸里,却飘散着玫瑰香水的底蕴,于是整个空间、场合,便洋溢着遥远异国的“蔷薇”芬芳。因此古代的中国人,尤其是宋人,虽未见过玫瑰,但对于玫瑰香水的味道,却并不陌生。
在西亚与中亚,玫瑰香水可以饮用和食用,而且具有特定的药疗性能,到了元代,这个观念也引入中国。
元代的美食书《饮膳正要》,介绍了一种美食:“炙羊心”与“炙羊腰”,也就是羊心烤串、羊腰烤串。做法如下:把番红花浸泡在玫瑰水里,再加点盐,然后把玫瑰水浸成的番红花汁,反复涂刷于羊心、羊腰上,边涂边在火上烤熟。书中认为,这样烤出的羊心有“安宁心气,令人多喜”的功效,羊腰则可治“腰眼疼痛”。此外,《回回药方》里也提到在配药的时候加入玫瑰水,书中有“哈必法而非荣方”一方,是将几种阿拉伯药物以玫瑰花水“调为丸”,其目的是调和药料。
总体来看,从五代到明代前期,蔷薇露是一种高档奢侈品,进口量、本土产量以及消费量,都相对有限。但是,在明代,发生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意外转变。当时,欧洲传教士来到中国,他们带来了一个信息,说欧洲人治病时喝的是药水,而药水都是蒸馏成的。
最突出的例子是,万历年间,意大利教士熊三拔与徐光启合作而成《泰西水法》一书,其中有“药露”一节,讲述了欧洲利用蒸馏法制药露的基本情况,并且极力推荐药露治疗的好处。这个信息立刻引发了明朝人的注意,很快,中医就对欧洲人的这一做法进行了适合中国国情的发挥。
中医认为,蒸馏获得的清露,萃取了原材料的精华,所以药效最好,对人体的作用也最大,因此,把各种有医疗或者保健性能的花草果实,都进行蒸馏,生产出的露液,特别适合保健、养生。就这样,在明清两代,蒸馏香水新添了一个特别重要的用途,那就是当做保健饮料,直接喝。
也是在明代,西亚玫瑰传入中国,并且普及开来,明朝人终于可以蒸馏“正宗”的玫瑰露了。虽然玫瑰露也始终是最受欢迎的选项,但另外各种有养生或者保健、治疗性能的花草,也都用于蒸露。
清代的美食书《养小录》,列出了可蒸露的香花、叶、果多达三十四种,而记录苏州风俗的《桐桥倚棹录》,开具的花露名色更多,并且还记录了每种花露治病与保健的性能。像白莲花、桂花、茉莉花、甘菊花、野蔷薇、金银花、薄荷叶、侧柏叶,等等,都可以蒸露,最神奇的是,还发展出用米蒸馏的清露,叫米露,甚至用鸡蒸馏清露,叫鸡露。天启皇帝(明熹宗)生重病之后,就有大臣献上了一种“灵露饮”。这个灵露饮,实际上就是蒸馏出来的米露,并不神秘。
于是,从明到清,在江南富庶地区,花露变得非常普遍,成为日常保健饮品。另外,在饮食当中,花露还有各种用途,比如做点心馅,或者与酒兑在一起,做成花果香型的“露酒”。清人李渔甚至发明了一种“香露饭”,在米饭快熟的时候,浇上半杯花露,然后盖上盖闷一会,米饭就会漾着花露的香气。因为需求量很大,花露还实现了商业化,生产香料制品的香铺,会进行生产和销售,甚至出现了专门生产花露的商家。
苏州花露是如此优质与迷人,很自然地被大臣们慧眼相中,作为一种非正式的贡品,千里迢迢进献到北京。1697年夏天,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向康熙皇帝进献过玫瑰露八罐,曹家姻亲李煦更是在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进献桂花露、玫瑰露、蔷薇露各一箱。所以,《红楼梦》中才有这么一笔,王夫人点明交给袭人的两瓶清露,本也是“进上的”。地方大吏以高质量的香露进贡皇上,在清代前中期并不少见。
实际上,曹家对于花露非常熟悉,曹寅就有《菊露和酒》一诗,诗中先是具体地咏及蒸露的工具和工艺,然后得意地透露,他把菊花蒸馏的清露兑到酒中,在客人那里收获了赞赏。因此,《红楼梦》中几次出现花露,应都是作者观察生活的结果,也是对当时大家富贵生活的忠实反映。
根据《红楼梦》的描写,可知花露在那时的用途,主要是作为补品兑水喝,另外也用于调制高档化妆品,怡红院里,姑娘们的头油,用的是花露油,胭脂膏子,也是兑入花露之后加工成的。真实情况是,苏州确实生产花露油,很受女性欢迎,不仅本地人买,外地人还会特意买一些花露油带走,作为礼物送人。
自宋至清,中国人对花露的蒸制与应用,绝不陌生。直到晚清时代,欧洲香水进入中国之后,传统花露的生产和使用才逐渐衰落。于是,千年岁月里被赋予多种功用、得到丰富开发的这样一种精华造物,遭遇了迅速而彻底的遗忘,以致于我们不得不单纯地依靠梳理文献,以试图对往昔有所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