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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男工杭绣

  “垂髫男子十四五,列坐红窗静如女。”——《男工绣》

  像画一样的诗,流传了下来,男工绣却已难觅身影。八百年前的南宋,男工绣曾盛极一时,及至一百年前,杭州还有不少绣坊,尚有几百名专事刺绣的男工。如今连男工绣的名字都难得听到了,极具神秘色彩的男工绣已悄然隐身。

  寂寞的男工杭绣

  ◎ 刘 青

  男工绣即传统的杭绣。南宋之初,杭绣最精华的“金银彩绣”曾为皇家垄断,因此也称“宫廷绣”。南宋朝廷设有管理机构少府监,少府监下属五大院,专事监制皇宫内苑的服饰、乘舆和祭祀仪仗用品。其中文绣院专掌摹绣,有300多名技艺出众的绣工画师。绣工均为男性,所出绣品沉静雅丽、雍容华贵、柔中带刚,也因此直接引领了男工绣的流行。

  绣架前的赵亦军一头白发,手一扬一收,彩线起起落落,化成祥云、瑶台、飞天、菩萨。手指所到之处,莲花盛开,锦绣灿烂。几十年如一日,他不管窗外世事流变,日复日,年复年,少年绣成白头,绣得眉清目秀,静心静气。但也绣得寂寞,绣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1956年,杭州市政府组织仅存的7位杭绣老艺人王桂尧、王长发、张金发、楼宝土、杨荣生、俞天相、杨柏林,成立了“杭州美艺锦绣合作社”(即杭州剧装戏具厂前身),主要从事戏装戏具的绣制,男工绣的技艺得以延续。1985年,杭绣老艺人张金发收了最后一个弟子赵亦军,此时杭绣已如深谷幽兰,鲜为人知。

  男工绣,这门在杭州延续了八百多年、几近绝迹的古老绣艺,袭他之手,在作可能是“最后”的单脉相传。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赵亦军的师父张金发最意气风发的年代,大户人家有红白喜事,如结婚的花轿帘子,殡葬的棺材套儿;还有寿礼的堂彩,供桌的帘围,京戏班子的龙袍蟒靠,都要专请金发刺绣。连京剧名家周信芳也专门寻到金发为他刺绣高档戏衣。金发为盖叫天绣的短靠,成为盖叫天压箱底的私服,只在隆重场合才肯拿出来穿上。金发还绣过一件道袍,是老东岳的道士所托,整整绣了一年。绣成后的道袍密密实实,厚重异常,连原本的颜色都已经看不出来了,这件道袍成为传说中的绝品。

  1960年,师父被杭州工艺美术学校请去当教师,专教彩线绣。赵亦军回忆,老师真当严格,同学们都怕交作业,每次都像过关。如若老师一看针法或是配色不顺眼,就伸出手用指甲把绣品刮毛,或是拎起剪刀一刀剪掉。蛮多同学为此哭过,后来才晓得老师严苛的苦心。

  1985年,71岁的师父开始担心这门绣艺传不下去,师生两人一拍即合,赵亦军成了他的独传弟子。

  1991年6月13日,“神针”张金发走了,终年77岁。

  1964年毕业的赵亦军,最初分配到杭州工艺美术研究所专事刺绣,他以为,此时他的人生像一列火车,轨道早已设定,只要朝前开就是了。而接下来的一段动荡岁月,一切都改变了,20岁的赵亦军先到五七干校劳动,接着被分派到杭州无线电专用设备二厂当电工,拈绣针的手拿起了扳头、起子。

  1973年1月,赵亦军回到杭州工艺美术研究所,领导以为刺绣是女人的事,哪有男人刺绣的?于是他被安排去做木工。但是他心里放不下刺绣,明里不绣,暗里绣。每到晚上,白天拿刨子举斧头的手又悄悄拿起了绣针,绣手帕、围巾、拎包……

  转眼到了1981年,这一年赵亦军终于回到本行。从20岁脱离刺绣已过去15年,他深感脱离专业时间太长,刺绣功底下滑,底气不足。他暗暗定下目标,半年内恢复基本功,一年后赶上同行水平。日后,还真如他所愿,但在刺绣行业崭露头角还需些时日。

  1984年,一个日本孝子想为母亲绣一幅肖像,作为母亲80大寿的寿礼,他拿着照片找到杭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却无人能绣。后来领导当做政治任务分派给赵亦军,他接了下来。

  当时描图全靠手工,容易走形,还会变色。肖像绣采用乱针绣,针法斜向一面,处理不当面部容易变形;明暗交界线也极难把握;照片上日本老太穿着暗花衣服,不同花纹和带子的质感要靠针法来表现。他一边摸索一边调整,用了五六种针法,绣成后的肖像《日本老太》成为杭州近代第一幅肖像绣,被评为杭州市“四新产品”一等奖。这次肖像绣的成功尝试,也是他对自己基本功的一次测试。

  上世纪90年代至2010年,此时的赵亦军对各种刺绣技巧已融会贯通,得心应手,许多大幅作品都是在这一阶段完成的。他家客厅里挂着一幅《观经图》,167厘米×184厘米,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这是迄今为止他的作品中尺幅最大的。拉开遮盖的布幔,满目流金溢彩,正面532个佛教人物,背面7221字的《佛说观无量寿佛经》。作品由三块软缎拼接而成,妙的是不管从什么角度细看,都找不出拼接的痕迹,在业界被称为奇迹。

  从1994年起第一针,到2010年完工,《观经图》的制作时间长达16年。五百多个人物的表情衣饰手印各不相同,面部五官最细致的部位,用的丝线劈成十六分之一,是普通发丝的四分之一。整幅作品所用针法约50多种,可谓集杭绣技法之大全。图中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由无数长短线条构成,短的盈厘,长的数尺,这是刺绣中的难点,直要笔直,圆要滚圆,方要笃角,最长的线条有180厘米,最后装裱时,长线条不小心发生了弯曲,再经调整修复,其费心费力难以言说。

  《观经图》绣第一针时,赵亦军49岁,满头黑发,体重130多斤,到《观经图》收官装裱时,赵亦军已是满头白发,体重只剩下70多斤。

  求徒不得,转而在刺绣上投入更多精力,他要为这个世界多留下一些杭绣作品。如果可能,他还想多办几次个展,向世人展示杭绣魅力,为杭绣正名。

  从青葱少年到满头华发,一根绣花针一拿就是半个多世纪。“爱好”和“责任”两个普普通通的词语,承载的是为之付出一生的代价。“能一直坚持下去,刚开始是一种爱好,到后来就是内心的责任感。如果我不坚持下去的话,这项技艺就失传了,既然师父教给了我,那我就要把它干到底。”

  这些年来,赵亦军的刺绣作品屡次摘得国内大奖,专家对其作品估值很高,经常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卖几幅作品,让生活过得更好?”

  赵亦军回答得很坚定,“生活条件不能和好的人比,应该跟自己的过去比,我现在比以前好得多了,以前30多块钱一个月,吃了上顿愁下顿,现在想吃的都吃得到,生活已经可以了,再把作品卖出去要很多钱,有什么用。”淡泊的心态,富足的精神,这就是一代杭绣大师的风采。

  如今,关于男工杭绣的传承问题十分严峻,赵亦军俨然已经成了宫廷杭绣最后的守护人。而外界一直盛传的宫廷杭绣“传男不传女”的历史规矩,被认为是宫廷杭绣传承的一大桎梏。对此,赵亦军也做出了解释,“这其实是一种以讹传讹的说法,宫廷杭绣确实一直以来是以男工为主,但并不是唯一,不代表就没有女工,后面还有一句‘传媳妇不传女儿’呢。”

  “男工绣仅仅是宫廷杭绣众多特点中的一个,只要你做出的东西符合宫廷杭绣的特点和标准,那你就是宫廷杭绣的接班人,不管你是男生还是女生。”《观经图》完成后,赵亦军收了一个女弟子,希望她能跟随自己的心,一直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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