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与不度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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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之行最后一个经过的地方,是玉门关。
到过了煌煌大观的莫高窟,见过了鬼斧神工的雅丹,走过了颓败无依的长城,一路向东,在夕阳铺照的广袤戈壁中,远远就看见了它。
一座方方正正的土堆孤独地伫立在那里。
度与不度的春风
◎ 刘 青
目之所及皆是苍黄,到了这里,却突然看见了盈盈绿洲。疏勒河和祁连山的水源滋养了这块土地,这里因而芦苇成丛、水流淙淙,哪怕只是远看而不触摸,也觉得陡然身心舒润。
这片水草丰茂的湿地在关门以西,叫做敦煌西湖。唐诗里荒蛮凋敝的关外已经纳入了我们的国土,这里再没有了乡关万里、白头难离的征人,也再不会有幽凉低徊、轻怨杨柳的羌笛。
而春风也已经度过了玉门关,向西吹去一地遍绿。
在由汉至唐的近千年历史上,玉门关几易其址。今天我们所看见的玉门关,又被称作小方盘城,在敦煌之西,为汉时遗址。而历史上的汉代玉门关,曾在敦煌之东,后才迁移至西。唐代玉门关则位于敦煌以东的瓜州地界,如今沉寂于双塔堡水库之下,早已无迹可觅。
阳关尚余烽燧可供追思,而玉门关却缩略得只剩下荒凉土堆一垛。一座简易的栅门将它圈了起来,来这里的人们都得在门前下车,然后步行前往。
大漠的烈日即使已至强弩之末依然灼热炙人,肆虐的狂风扬着黄沙从四面八方迎面扑来。极目所至皆是漫漫戈壁,你怎么望也看不到边际。四下环顾只觉心生敬畏。处身于这样的天地之间,人若自知,便如蝼蚁。
走过了这样一条路,才会明白几千年究竟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间,所谓的“摧而不倒”又需要怎样的坚执毅力。
岑参说得没错,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百草枯。
莫道行边人万里,最西还有玉门关。
这里也是边塞西极之地。然而与阳关的凄婉别情全然不同,诗里的玉门关豪壮又苍凉,只适合金戈与铁马,只记载胜利或落败。关到玉门中土尽。西域为蛮夷之邦,不及汉唐大国泱泱。在很多人看来,玉门之关俨然又是生死之界。
因为这里除了征战,还是征战。
汉武帝为了名正言顺地给宠姬李夫人一家封侯,便任命其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率领数万人马远征大宛,夺取名马。但李广利第一次出师不利。去时数万之众,回来时仅余十之一二。李广利上书武帝,说自己带的人不够,道路又远且粮草不足,无法攻克大宛,请求增调并休整人马再图后计。
汉武帝闻言龙颜震怒,他命人拦在玉门关,并传令说:“胆敢进关者立斩不赦!”吓得李广利只能驻守敦煌按兵不动。
李广利的第二次出征则名动天下。这次出征声势浩大得令西域小国无不战战兢兢,举国相迎。最后大宛献出宝马求和,李广利便缔约撤军了。这次回到玉门关,他无疑是扬眉吐气的。但随他一起归国的,只剩下一万余名将士和千余匹战马。三十匹大宛名驹的代价,是五万兵卒的性命,亿万财力的花费,以及四年漫长的征战。
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了这个代价背后更惨烈的事实:此次出征因为战备充足,战死沙场的人并不多。反而是各级将官贪污腐败,克扣士兵薪饷,又不爱惜他们的性命,这才有了这么严重的人马耗损。
生入玉门关,还是一个老人班超叶落归根的祈求。他的父兄皆为史学名家,文墨传世。而他却只仰慕傅介子与张骞立功西域之绩,年已不惑还能毅然投笔从戎,受命出使。他攻心鄯善,慑服于阗,安定疏勒,攻陷莎车,纳降姑墨,收伏龟兹,逼退贵霜,智取焉耆……以夷制夷的经验,以战养战的方略,是他的首创,后来被名字中亦带着个“勇”字的儿子继承了下来。
他一生的功绩,是令西域诸国尽皆归附大汉,莫有不从。
玉门关外,英雄垂暮。从第一次出使算起,他独力镇守西域已有三十年。他的儿子亦生于斯长于斯,连关中故土都未曾亲眼见过。定远侯班超,他已至古稀之年了。
那一篇乞归的上书读之令人黯然。“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丘之思哉?……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传说狐狸若不能回巢,死时必定头朝自己洞穴。而北方的马总是习惯望向北方,并依恋故乡吹来的风。
动物尚且眷顾旧地,何况是心中有国有家的人。英雄盖世、功成名就如班超,即使再过满腹皆兵、浑身是胆,他也累了,想回家了。
玉门关是故土与异乡的分界点,看似只在一步之遥,当中却是千山万水。当年既然选择了违命不归,如今再想回头就不会那么容易。
上书三年,朝廷始终置若罔闻。最后还要得班昭进言,方才奏准。七十一岁那年,班超终得天恩垂怜归国回朝。三十年后,朝中家里亦已人世变迁。当朝天子已非昔日的汉明帝,文武百官几乎都是陌生人。而哥哥班固早已蒙冤而死,妹妹班昭也已寡居多年。
他回来了,可心心念念的故乡也面目全非了……一个月后,班超病逝,葬于洛阳北邙。
五年后,诸国齐叛,西域大乱,玉门关被迫关闭。他苦苦三十年的心血,一朝尽毁。
如今的我离他如此之近,却也说不清这功业究竟是不是一场浮名浪语。世间之事,从不同的角度看,就有不同的解释和结论。
静默于这戈壁里的土堆,只是当年玉门都尉府的遗址。经历了两千年的风蚀水浸,再显赫的官防治所也只余下沉默斑驳、千疮百孔的黄土墩身。人力筑造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曾经的庭院里却早已荒芜一片、杂草丛生。
大风从土堆两侧的空洞直贯而入,在狭小的空间回旋呼啸,再顺着地势冲天而散。野草敌不过风势,被吹得时而低伏,时而高仰。
从墩身最大的空洞望出去,可以遥遥看见对面明朗清澈的天空。再抬头,看见墩顶上空急云如流,它们尽皆飞快地涌来、隐没,再涌来、再隐没。
李白曾经描摹过此地的景象: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而我们熟知的那句王之涣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都是写这里。
玉门关的风,果然狂傲肆意、来去自如。
太阳开始西沉,一条两侧长满骆驼刺的直路尽头余晖依然刺眼。当年有两位著名的求法僧从这里出关,也许他们都曾见过这样的景色。
朱士行从此终老西域,而玄奘十七年后又重归故里。
我相信,虽然他们执意西去,但走到玉门关的时候,都会停步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