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天姥山四季

　　◎ 徐贤林

　　我去天姥山，想与李白有一场神秘的邂逅。

　　从新昌县城去天姥山走的已不是千年古道，豪华大巴在盘山公路上左拐右拐便将我们送到班竹古村,班竹是浙东唐诗之路上最重要的驿站。初秋的午后太阳很烈，天空蔚蓝无一丝云彩，倒使连绵不绝的天姥山显得更富立体感。路道两旁栽植竹身布满斑点的竹子，这种竹子有一个很漂亮的名字——湘妃竹，山蝉蛰伏在竹子的枝叶间，此起彼伏很响地鸣叫着，几只不知名的小鸟从这丛竹子钻出飞入那丛竹子，划出几道优美的弧线，令人赏心悦目。穿越一溜现代建筑物，一条小溪涧展现我面前，一条小石桥，一棵古枫，一座简朴庙宇，匾额书：司马悔庙。唐代高士司马子微隐居此地，唐睿宗崇道慕仙，数番降旨召司马子微出山，司马子微终于心动应召，但行到溪涧独木桥时，顿生悔意，返身孑然走进天姥山的雾霭里不见身影……后人将独木桥称为“悔马桥”，在桥头立司马悔庙，纪念这位淡泊名利的高士，此山也被命名为司马悔山，为道家六十福地，天姥山为道家十六福地，司马悔庙因此也成道家独一无二的“双福地”。莫非桥头古枫也由司马子微亲手所植？

　　涧左是千年古道，据传为南朝诗人谢灵运所开辟。我在古道上踯躅。我希冀捕捉到古人的信息：谢灵运率随从浩浩荡荡，将登山当作群体户外运动，孟浩然喜欢边行边吟，李白那独行侠般的身影总是最有个性的，一生凄苦的杜甫，少年得意的白居易……单单唐朝竟然就有600多位有名有姓的诗人在这条随地势随意由顽石铺成的古道上走过，这是多大的文化含量啊。班竹古村并不古，涧右一座掩映在古木丛的堂皇仿古建筑映入我眼帘，匾额书三个大金字：太白殿。山蝉又此起彼伏鸣叫着，蝉鸣烘托出这里无比的寂静，我想，盛唐时的山蝉也该是这么鸣唱，只有蝉鸣才可以穿越时空。

　　恍惚之中，我看到李白的身影向我飘来。应该是深秋季节，那袭秋衫有些破旧了，腰间的佩剑定然已锈迹斑斑，装酒的大葫芦在阳光下却泛着耀眼的亮光，长须花白，在秋风中无力飘拂，李白的形象是一个落魄的文人。是的，这是他正值落魄之时。自古天才命运多舛，李白的最大愿望也是当官，平息安史之乱中，李白入错了群，最终被冷落，只能整天呼朋唤友借酒浇愁，这倒成就了的他的千古诗篇，但是诗又有什么用呢？心灰意冷的李白突然回忆起多年前与高士司马承祯(子微)的一次邂逅，他途经荆州，偶遇司马承祯，两人一见如故，临别时，司马承祯说，你可同神游。仕途无望，不如归隐林泉，与山鸟野兽同老。李白一路南下，走运河行官道，吴越大地江南水乡，弥目丰收景象，一派祥和之色，压抑沉郁的情绪也慢慢得到释放，他没有流连于美丽的镜湖旁，也只暂短借宿剡溪，便踏上谢公道，平平仄仄走得好辛苦，这一切只是为了拜谒司马承祯。他终于看到那棵高大枫树了，火红色的枫叶犹如一团火焰，建在枫树旁的草庐向外冒出一炷散漫的炊烟，这令李白好生感动，浑身疲惫感顿消。他到草庐前，轻叩门扉，柴门吱然打开，一位小道童望了望不速之客，然后两人进行简短对话，客从何处来？长安。贵干？拜谒司马高士。师父深山采药去了，归无定期。李白霎时有了一丝失落感。他仰望天姥山，连绵不绝，高耸入云，高士遁身何处？置身仙山，李白内心慢慢又愉悦起来。

　　柴门关上。李白从草庐旁小山径入山，藤蔓古木，小涧不折不挠紧紧缠着小山径，水流忽缓忽紧，稍不留意，呈现面前的便是一条袖珍瀑布，不知名的野花倏尔从树丛间隙探出头来，有一头松鼠在一棵苦槠树上跳来跃去，苦槠果实已经熟透，这可是小松鼠的粮仓，两只五彩斑斓的鸟立在金竹枝头，一唱一和，悠然自得……林下穿行美妙无比，这是江南的山，也是一座仙山，李白快乐起来，居然淡忘了到这里来的初衷了。

　　遁入山林，李白模糊了时日，干粮吃完了，釆山果充饥，渴了就饮山泉。一个清晨，终于登顶天姥山主峰北斗尖，站在北斗尖，群峰一览无遗，拨云尖，细尖，大尖，和大大小小的山峰，此时，东方泛起淡淡的金黄色，山谷峰腰升腾起一缕缕雾霭，雾霭慢慢扩展融合，连成一片雾海，山峰沦为一座座高低不齐的孤岛，李白神情恍惚，这不是雾霭，这是天姥山的氤氲仙气！面对仙境般的场景，李白这个天才诗人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被撩动，他要高声吟唱，然而，更令他惊异不已的一幕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初升的太阳如一只混沌的鸭蛋黄，西边的雾海凭空升起一座山峰，两座山峰，三座山峰，许多座山峰，模糊的海浪朝鸭蛋黄般的太阳汹涌奔流，山峰越来越清晰，石峰森然耸立，洞穴幽深，飞禽，走兽，楼台亭阁井然冒出，有人悠然独饮，蓦然间，隐隐绰绰有人群围绕端坐楼台中央的尊者翩翩起舞……

　　李白没有遇到司马子微。目睹海市蜃楼奇观后，人世间的灯红酒绿诱发了李白无限的留恋情绪。也许只是一念之差，将伟大的天才李白从仙境打回凡尘。他回到司马子微隐修的草庐前，门扉依然紧闭，炊烟依旧散漫。他伫立门前良久，摘下腰际的大葫芦，启栓，仰头喝掉仅剩的最后一滴酒，按了按佩剑剑柄，头也不回地沿着谢公道原路返回，到长安追逐另类的快乐时光。

　　秋天的天姥山最有意境，山色苍翠无边，蓝天空旷高远，最宜文人墨客造访。

　　当然，李白到达天姥山时可能是隆冬时节。此刻的北方已是一片萧杀之色，但天姥山却仍然生机盎然。他在谢公驿里喝足了江南米酒，醉态熏熏步履踉跄往班竹而来。湘妃竹进入休眠期却依旧翠绿，小溪涧已不见流水，山梁上覆盖积雪，时不时还有延误了迁徙期的候鸟从那片窄长的蓝天上飞过。枫树落尽了叶片，光秃秃的望着有苍凉感，独木桥上散落一层枫叶，踩上去发出单调的脆响，细微的脆响激荡起细微的回音。司马子微的草庐檐角挂着冰凌，升腾着一缕蓝白色炊烟，这缕炊烟深深扯动远道而来的李白的愁绪。门扉紧闭。李白小心叩门，柴门吱呀开启，小道童半倚门沿，问：客从何来？长安。何事？拜谒高士。师父云游去了，去天台，去仙居，自言一年半载不会回来。骤闻斯言，李白感到浑身发冷，自己千里迢迢到天姥山寻仙访道，却是这个结果，失落感不言自喻。酒劲消了大半。深入仙山空手而归，将被亲友笑掉大牙。

　　李白性情豪迈，虽然仕途失落，人生落魄，喜玩山水的天性永远不会改变。

　　他自然要酣游一番天姥山的。天寒地冻，山色却也旖旎，峰峦更显风骨。他历经千辛万苦登顶主峰，俯瞰之下，覆盖皑皑白雪的山峰在青翠树木的映衬下多姿多彩，往四周眺望过去，一座座镇甸、村庄错落有致，谢公道如一条白色的线在山间田畴断断续续向两头无限延伸，更遥远处是浩瀚的大海。这岂不是神仙的视角？夜幕降临，北斗尖上寒风凛冽，东方一轮淡淡桔黄色的月亮飘悬着，长庚星明亮闪烁，这可是太白金星，它的下面是模糊不清的大海，李白爱月如命，为月亮吟唱了无数诗文。他摘下大葫芦，灌了几大口江南米酒，他要静静观赏天姥山的月亮，夜色越深，天幕越暗蓝，星星稀疏，月亮则显得晶莹剔透，李白仰望蓝天，月亮和星辰离他那么近，仿佛伸手可摘，突然萌生与天人对话的欲望……

　　李白按图索骥，沿着谢公古道，游览了天台赤城山、石梁瀑，仙居的神仙居。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在李白醉态的视角里均幻化为仙境。

　　李白没有耐心等待司马子微回庐求得成仙之术，倒邂逅了如此多的浙东奇景，也不虚此行。他返程途中，喝了汪伦的佳酿，还在黄鹤楼题了两句诗，当然要将惊世佳作拿到长安才示人，以期在圈内引起又一次轰动。

　　如果李白在春季来到天姥山，必定很不适应，春天的天姥山处于富氧状态，这里的一切都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各色花朵漫山遍野绽放，蜂蝶成群结队，丰沛的涧水咆哮着向山外冲泄，嫩绿的枫叶，岌岌若危的独木桥，司马子微的草庐也是湿漉漉的……而这一切意象均只适合于婉约派诗人，而李白是浪漫派诗人，谁见他写过寻寻觅觅花花草草的诗作？不过，李白到此是来拜谒司马高士，对花草虫鱼是不屑一顾的。司马子微也外出了，要么去访道友，要么去远山采春季的草药，总之，草庐里只有留守道童。李白没有兴致去观春景，就借宿草庐。夜阑人静，头枕石枕，李白在流水声风声鸟兽鸣叫声里进入梦乡，他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骑着白鹿游荡山野的遇仙梦……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的口水洇湿了半个石枕头。

　　我在班竹古村徜徉，这个村只有200多年历史，章姓聚居，他们自诩是状元的后人，祠堂里确实悬挂着上书“状元”的匾额。后人在司马子微的隐修草庐原址上建了简朴庙宇，原来进山的小山径已换成木头栈道，木头栈道与盛唐无关，独木桥也成为石头拱桥，这棵枫树也许还是那棵司马子微亲手栽植的枫树的后代吧。我走进“太白殿”，这座仿古建筑富丽堂皇，与涧对岸的司马悔庙形成鲜明的对照。李白断然想不到，千年后有人会为他建造一座比司马高士的庙堂气派好多倍的殿宇。山蝉在疯狂鸣叫。天姥山的仙气在汽车喇叭声等组合而成的噪音中向高空慢慢蒸发。我的心情烦躁起来。

　　但是，李白如果是夏天来天姥山，心情肯定不会烦躁，心静自然凉，而且，在谢公古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神态悠闲，那是慢悠悠的盛唐生活使然，而且，他的前面就有高士在等着他呢。

　　我的“李白的天姥山四季”只是臆断和遐想，去考据李白到底在哪一年哪一季来到天姥山或者神仙居或者浙东别的什么地方实在无聊。只是盛唐的天姥山四季比现在肯定更有诗意和弥漫着充盈的仙气。

　　无论怎样，这一次旅游，我永远记住了天姥山这座文化名山，而且以为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与天姥山同存。诗句“别君去时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是诗人特意设下的人生伏笔，李白到晚年才真正厌倦了尘世，孤身一人飘然来到天姥山隐修，最终与天姥山?于一体与大自然融于一体，那些“水中捞月”、“醉卧长安”等关于李白终老的记载倒可能只是传说呢。

　　因此，李白还活着，活在天姥山飘忽不定的山岚里、悬崖之巅，活在口口相传里，那么空灵那么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