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间桂香点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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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秋天,桂花在长江南以披霞戴月的气势蒸腾而起,杭州、苏州、徽州之中的古老城镇,用它们的方式将桂花纳入食单。桂花的季节里,在杭州人的一勺糖桂花里有着人们对于甜蜜的期许;苏州人的桂花冬酿里饱含着温暖;而徽州人将桂花蒸入茶,想念一点夏日的喧嚣。而这些暖与甜,是他们感知时节、顺应自然的一点小小仪式。
唇间桂香点风情
◎ 刘 青
立秋过后,徽州城区、郊野的桂花便开出一片一片。金桂先盛,接着是丹桂,金黄与橙红交映。如果那两日太阳旺盛,蒸腾出来的香气缠住被子的缝隙,梦游都是桂花的味儿。那时,茶有桂香,饭有桂味,日子过得甜蜜。
徽州的桂花盛开期,在花朵成虎爪形、金黄色、含苞初放时采摘,然后在洁净的竹垫或白布上铺放一层茶胚,按原料配比量均匀加放一层桂花。照此一层茶一层花重复铺成堆,顶层以茶胚覆盖堆窨。之后便是通花散热,当茶胚吸香2—3小时、茶堆温度上升到40℃时,要及时扒开茶堆,上下翻动一次,让其散热。待桂花成萎蔫状态,花朵变成紫红色,手摸茶胚柔软而不沾手时,就应结束窨花。扒开茶堆,将花渣筛去,晾干后可配入茶中。
取一块干净的床单置于树下,喊来孩子摇树,一阵桂花雨,稀里哗啦一阵下,孩子摇得开心完全不愿意停下。树梢的花成熟得最快,最先透过树叶落下来,接着是绿叶子,然后是蚂蚁、七星瓢虫和细碎的树枝。很快,大花布面被金色掩盖,让人想奢侈地躺下。从布角处拉起,将桂花摞成堆,回家后,摊在篾筛上,一人举起整盘桂花摇摆筛动,细小的桂花透过缝隙纷纷落在下面的篾盘上,再喊来孩子把里头的杂物、小虫轰走,剩下光洁清亮的鲜桂花。
不急,先放在屋内晾着,去吃饭。午饭是问政山的千竹笋烧肉、老黄瓜煨火腿、清炒山芋杆,可以下一大碗的白米饭。不急,再去睡午觉,这时候桂花也需要自己休憩。等午觉过后,拿来今年做的红茶,一层茶一层花,静置于锡桶中。不急,等待它们互相认识。
过些时间,再将它们拌匀。然后,就是等待,等待桂花的水分释放出更多的香气,等待清苦的茶叶接受甜蜜的桂花,等待它们夫唱妇随的吐纳与融合。第二日一早,已经失去生机的花朵仿佛经历了一场由生到重生的蜕变,红棕色的茶叶间隐约能看到黄褐色的细蕊,放弃了色彩的魅力,转化成细若游丝的香气缠绕住茶体。再过一遍筛,茶末弃去,分拣完所有,已是中午,拿去工作间二次烘蒸,这样,这一道桂花红茶就做好了。
第三日凌晨,工作间焙好的桂花红茶装进桶内,可以送入市场。黄山下的一朵乌云抖落了一片细雨,也就打落了一地桂花。这雨送完了今年的桂花,天凉下去,桂花蒸的季节结束,这茶便能留住一个完整的由闷热至薄凉的秋了。
杭州人对桂花香早已习以为常,除了满觉陇的山谷里遍布桂花之外,庭间台下,杭州的桂花就像上海的梧桐,有时候多到惹人嫌。朋友就讲,有时候,总是想闻点别的味道嘛,但就是桂花,到哪儿都是桂花。
于是,在桂花香里度过了十八个秋天后,朋友义无返顾地离开了这里去北京上学,之后就留在了那里。在干燥的、无法通过气息分辨季节的北京,她的鼻子失灵了。如果硬要通过气味来分辨北京之秋,大概是糖炒栗子味儿的。但有一次排队买栗子,突然就想对着售货员说,能不能给浇一勺糖桂花嘛。这样一想,不免失落。
终于熬不过了,已经有四五年没吃糖桂花、没吃螃蟹、没吃河虾、没吃莼菜汤、没吃酱鸭、没吃荷花酥了……索性,喊我一起出来玩。
去大马弄买菜,杭州的老底子都在这里。确实,菜场能见真情。中秋节,来买菜的都是叔叔阿姨,他们站在卖鸡的摊位前,准备好手里的绿色、红色钞票,等待拔毛宰鸡。老板掏出肚子里橙红色尚有血丝缠绕的鸡子问,蛋要吧?肠要吧?然后扯下一只干净透明的小塑料袋,另外装起那把内脏,放在一边。这是南方人的妥帖。
几条流浪狗在人脚边并不抬头,而是盯着地面,等待食物掉落的良好时机。糯米藕的门店前热闹非凡,并没有人规定中秋要吃糖藕,但是人人路过,都要停下买一节。朋友停下来站在一路队伍后头,队伍热闹而紧凑,到窗口递钱拿藕。当然,朋友会讲,多浇些汁水,多放勺糖桂花。
我们两个人在菜市场流连忘返,混在阿姨堆里等一锅炸河鱼,又在路边捡漏一盘清瘦的雁来蕈,接着在知味观的酱鸭店砍半只肥腴的鸭子,月饼嘛,用点了桂花蜜的酒酿饼代替,再来买一碗游客常吃的桂花藕粉,边喝边回家。口上说不在乎赏月,心里还是惦记。下午的一阵风,从孤山吹到吴山,干脆吹灭了我们的这一点念想。秋风席卷起落叶,裹挟着微雨洋洋洒洒落,汗毛竖起,把上午的热闹全盘吹凉。这时候便想,还好有食物——酱鸭流油、蟹膏黏嘴、雁来蕈煨一炉清鸡汤,然后就轮到炸河鱼、桂花糯米藕。
吃到云开见月,便和朋友吊书袋:梁实秋认识韩菁青,她便做了一碟糖藕,却不知梁实秋有糖尿病,梁实秋欢欢喜喜吃了,写信回道,好甜。
苏州人做人、做事、做酒都怀着情。
暮秋时去苏州拷酒,距离冬至不过十天,老城区的街头巷尾已弥漫开甘甜、微醺的酒香,空气仿佛染了一层淡淡的鹅黄。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认知冬天的方式,杭州人在过年时去寺庙拜佛、苏州人冬至前上街拷酒。倒也不是情调那回事,就是冬至夜饭桌上必不可少的一壶酒。年轻游客站在队伍外犹豫不决正疑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网红店时,排队的老人家说:“冬至知道伐,过冬要喝这个冬酿酒的!我拷回去给老头子喝。”一句话,轻松化解那些所谓的仪式感。
每年十一月,酒厂便开始为过冬做准备。蒸米开酿,必不可少的元素是桂花。有些厂家生产的冬酿酒清澈冰冽,而零拷的酒体浑浊浓厚且日渐浑浊。那是因为它还在继续发酵,气泡感更加充足,打开来会有“噗嗤”一声,仿佛是酒在说,我漏气了啊。
人多的时候,排队时间长达3个小时。除了需要具备耐力和体力之外,还要对拷酒的阿姨充分了解——准备好充足的现金(零拷期间不使用线上支付)、准备好瓶瓶罐罐、提前拧开瓶盖、动作干净利落、努力做到一气呵成,不浪费阿姨的多余时间,免得让阿姨嫌弃。这样的冬日限定,会在几日后店门口贴着的“卖完了,明年再来”的纸条中散场。
“冬至大如年”这件事情,深入南方人的习性。这一天,在外的苏州人回家扫墓,陪长辈吃团圆饭,桌上的菜考究、老派,比如酱方、羊糕、樱桃肉、红烧鱼、扎肉,这类菜报起菜名惹人口涎,重要的是家家户户的桂花冬酿酒,似乎是特意为了一年中最漫长的黑夜而诞生的,用暖与甜应对冷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