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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8版:节气节趣

古旧的上元
,迷离狂欢的灯影之会

  古旧的上元

  迷离狂欢的灯影之会

  ◎ 记者 刘 青

  千年以来,正月十五上元夜,都是灯辉绮节、承平岁华的美好写照,也是如梦似幻的狂欢嘉年华。

  北宋时,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描绘了他曾目睹的盛况:御街两廊,有各色表演的伎人,诸如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皆各显神通,“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比如有能倒立吃冷淘(凉面)的赵野人,口吞铁剑的张九哥,表演药法傀儡戏的李外宁,还有今已无法知晓是啥的小健儿、大特落、楷拙儿、温大头、小曹、稽琴……奇巧百端,令人大开眼界。

  狂欢之夜,灯火为媒。灯,无疑是这场狂欢中最重要的道具。

  汴京皇城寺院诸如大相国寺、开元寺、景德寺、大佛寺、葆真宫,皆各陈乐棚,作乐燃灯,烛光炽盛,是“卷尽红莲十里风”。诸坊巷、马行、香药铺席、茶坊酒肆,都点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

  从灯盏到灯树再到灯楼整山,无不把上元夜的赏心悦目做到极致化,万千灯火把黑夜染成了白昼。

  正月十五,人们将迎来新岁的首个月圆之夜,因而这个夜晚,也被称作元夕或望夜。当先民仰望天空,发现了月亮盈亏的规律,朔望月也便成为了历法的基础。汉武帝时颁布的《太初历》,以正月为一年的第一个月,这也为正月的望夜奠定了不同寻常的地位。

  学者常建华认为,点灯一意为“燎炬”,即源自先秦的“庭燎”之礼。据《周礼·秋官·司炬氏》记载:树于门外的火把叫大烛,于门内的则为庭燎,当国家有大事时,用以照明。《小雅·庭燎》便描绘了周王与诸侯大臣夜间庭燎商讨的场面:“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除宫中的庭燎,民间也有元日燔燎祭祀的传统。人们认为火可以沟通人神,因而在正月的朔日以火娱神。那么,在望夜的祭祀与游戏中,大张灯火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举动。至于为何燃灯之俗从朔日改为望日,史料阙如。

  被灯火点亮的上元节庆逐渐变成一个通宵达旦、集体狂欢的大型嘉年华。此后,人们对于元夕的热情愈发高涨:唐开元天宝年间,京师安福门还有高二十丈、装饰着锦缎绮罗及珠玉金石的花灯轮,轮上齐燃花灯五万盏,人们于轮下踏歌而舞三日夜,“欢乐之极,未始有之”。宋徽宗令腊月初一便放鳌山灯,灯一直点到次年正月十五夜,竟长达一个半月,谓之“预借元宵”。这个节日似有着无穷的魔力。

  上元之夜,各式精巧曼妙的灯笼固然赏心悦目,不过,游观灯市的芸芸众生,似乎远比灯笼来得有意思。正所谓“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这日的游人与往日俱已不同——人们大多精心打扮,直教人眼花缭乱,但这只是表象的不同,而内里,人们也不再是平日的自己,他们将自己交予这彻夜的狂欢。

  这样“从昏达旦”的狂欢活动,在古代中国民众日常作息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须知,即便是社会风气开放的大唐盛世,它的国都长安城,也只有在正月十五的夜晚才有“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景象。所谓的“铁锁开”,指的就是长安城里管理各坊的官员“坊正”,在上元节打开坊市的门锁,暂停宵禁,让游人可以彻夜“开市燃灯”。余时坊门定时关闭,并有执金吾者把守巡夜。“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才是长安夜晚的常态。

  上元夜却是古代中国人作息时间中的例外。唐玄宗时,灯节从十四日起至十六日为时三天,《帝京景物略》记载:“上元三夜灯之始盛唐也,玄宗正月十五前后二夜,金吾驰禁,开市燃灯,永为式。”宋代则自正月十五日起三天,更放十八、十九两夜,为“五夜灯”,“宜纵士民行乐”。至明代,上元节庆空前绝后,竟有十天之久,从正月十一日开始赐元宵节假十日,期间“百官朝参不奏事,有急务具本封进处分,听军民张灯饮酒为乐,五城兵马弛夜禁”。以行乐为旨的上元夜,大弛宵禁,平日遭到严格管理的作息时间突然开放,随之而来的就是正常生活秩序的松弛。

  确实,极繁至盛的上元夜常常与梦联系起来。

  北宋大词人晏殊还写了首七绝——《正月十九日京邑上元收灯节》:“星逐绮罗沉曙色,月随丝管下层台。千蹄万毂无寻处,祗似华胥一梦回。”

  恰恰在几天前,他分别作了两首《丁卯上元灯夕》来颂扬此日京城上元盛况——“九衢风静烛无烟,实马香车往复还” “游车正满章台陌,为报天鸡莫浪鸣”。时任枢密副使的晏殊可谓意气风发。好景不长,收灯日这天,此前得罪章献皇太后的他又因一时气急,在典礼上用笏板打折了迟到者的牙齿,立遭弹劾而被罢官。“千蹄万毂无寻处,祗似华胥一梦回”,晏殊写的是上元收灯日繁华落尽的景象,更是写自己失落的心境——一切都显得那么捉摸不定,就像忽然从华胥梦里回到了现实。

  “华胥梦”讲的是黄帝某日做白日梦,神游华胥氏之国。这个国家充满了道家学说的理想色彩——人们不悲不喜,与大道为一。显然,“华胥氏之国”是一个逍遥自由的仙境。这么看来,将上元夜比附“华胥梦”,确实恰如其分。

  正如法国学者贝尔赛在《祭祀与叛乱》一书中说:典礼和叛乱的结合是寻求宣泄。在这一瞬间,社会处于它的休息状态,度着它的假期。

  上元夜的狂欢,为社会心理提供了宣泄和排解的机会。全社会都在休息、做梦,只有在梦境里,喧嚣躁动、肆意放纵才得以像潜意识浮上水面,使平日压抑的欲望得以满足,光怪陆离、千奇百怪都可以在这个界限模糊的时日里得到包容和共存。不过如同短暂的黑夜终将逝去,一旦晨曦破暮,种种迷狂的幻觉也即消散,众人梦醒,依然各自东西去。

  从某种意义上,上元狂欢夜是一个全社会集体做的梦。

  在古代中国的文学写作,尤其是明清文学里,繁华似锦的上元夜,常常像是人间戏里的舞台背景。上元夜越是繁盛,当灯灭人散的时候就越衬寥落:它又是周而复始的,随着自然节令来回往复。然而每每相同的节庆,却是时移世异、物是人非,不断地上演着人间世的成住坏空、悲欣交集。《金瓶梅》就是一例。全书前后出现四次上元节庆,每一回都撑托起西门庆的不同人生际遇:第一个上元夜,是西门庆飞黄腾达的前夕,他的人生前景如同此刻万灯璀璨,不可估量。而到第四十二回着墨最多的元宵节,就如烟花绚烂至极而归于寂灭,等待西门庆的是最终溘然长逝,机关算尽得来的家财权势也随之消散。

  汉学家浦安迪曾撰文分析《金瓶梅》中元宵节组成的叙事结构,“在一年四季循环的弧圈中,不少最‘热’的场景都被安排在最寒冷的一些月份里,依中国的生活习俗,这些月份又恰巧是人们最热衷于寻欢作乐的季节”。这热中有冷、冷中有热的交错模式,浦安迪称其“泛指大干世界里芸芸众生们生生不息的荣枯盛衰”,其蕴含着社会深层的道理。最寒冷的时分进行最火热的行乐狂欢,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月盈则亏,灯火也终有燃尽之时,随着上元节的过去,狂欢的人群便作鸟兽散,终归回到平常里充满礼教秩序的文明社会生活。

  光绪辛丑年(1901年)上元夜。

  这次清廷的节庆不在京师的迎春堂,而在西安的北院行宫。

  从前“闻道长安灯夜好”,今夕却是寒风萧瑟,万籁俱寂。本可为北洋海军多添一门大炮、一艘舰船的金银,被挪到了修颐和园、修中南后三海,也被裁成片片金箔,和着上元的花灯、烟火、戏舞飘摇而落,张张都是帝国的催命符。甲午、庚子,一场场战火让沉浸在同光余晖的帝国大梦初醒。

  这一年,“两宫以年岁荒歉,宵旰忧劳,不许民间放灯”。西安行宫“惟以纸糊数灯悬于门楣,至十六夜后,即命撤之”。

  古旧的上元灯节,自此收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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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5 江南游报2021-02-2500007;江南游报2021-02-2500008;江南游报2021-02-2500009;江南游报2021-02-2500013 2 2021年02月25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