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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路有腔调

  横路有腔调

  ◎ 陈新森

  横路,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古村,有故事,也有格调。早年地偏路远,鲜为人知,去的人也少。路况和村容一变,乌石村、清莲村、历史文化村,名声大噪,一时成了网红。寻根的、研学的、旅游的,还有摄影的、走秀的,更有拍影视剧的,各路人马,蜂拥而至,村子天天像过节。时值初秋,携友踏访横路,恰逢村民舞龙庆丰收,裹挟在人群之中,嚷嚷杂杂,街面甚是闹热。

  那些沿街散坐的老人,不惊不喜,不紧不慢,有的吧嗒吧嗒抽着老烟,有的端个沾满茶垢的瓷杯品着龙井,或站,或坐,或倚墙而靠,顾自聊长话短,人潮涌过来,镜头朝过来,一样地静如秋水。生活本是一出戏,率性自然才好,不必刻意当“演员”。这条穿村而过的澄溪古道,自古就是婺、台、越三州交通要道,多少人间悲喜剧曾在此上演,什么样的曲折、离奇故事没见识过,用不着大惊小叹。看多了,就看淡了,就看懂了,就看开了。都说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这些老人有的可能连县城也没去过,那份淡定,那份清瞻,既便闯荡江湖多年,阅尽人事万千,也不是说有就有—-那骨子和气质里有着乌石般坚韧和豁达的品性。

  横路人是有底气的,他们的祖宗就是那个写《爱莲说》的周敦颐,理学开山鼻祖,品性高洁,一生清廉,为世人景仰。穿越时光隧道,回到北宋未年,周敦颐四世孙周铭,扈驾南渡,迁居括苍。元至正年间,战乱纷起,九世孙若泗公见澄溪清澈,周山环绕,遂择吉日迁居于此,成为横路周氏始祖,在此开荒耕种,筑庐安居,至二十一世隆字辈后,形成老村聚落格局。周氏后人在澄溪畔繁衍生息,谨遵祖训,“明孝悌,以重人伦;修敦睦,以厚风俗”,“清白做人,清廉为官”,清德之风融进每个子孙的血脉,代代延续。

  古村的午后,依稀下起了小雨,青石板泛着幽光,走上去能感觉到其坚实与厚重。一步步台阶,一座座院落,有的门关着,看不到内里的真相,不由让人遥想它以前、很早以前的主人,身世、情爱、生死,想的再奇也不要紧,现实远比想象扣人心弦。那些开放的,大都是有历史印痕有公用性质的建筑。 “爱莲堂”就是为纪念先祖周敦颐、传承清廉文化而建。小院建于康熙十五年(1677),前设门楼三间,中有天井,后为厅堂三间,组成四合院,早年曾作为私塾供村民读书,如今是村老年协会活动场所。游人进进出出、过过转转,院内的老人下棋的下棋,看书的看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依稀看见数百年前的淳朴民风、耕读之风。

  与其它村庄砖砌泥筑相比,这里的民居全采用乌石垒砌,乌石学名玄武岩,每一座乌石房都让人注目流连。石块或大或小,形状各异,粗砺素野,乡村石匠无需以灰桨黏接,就严丝合缝地砌出与砖块一样平整的石墙,殷实些的人家会在门楣、窗楣上雕些吉祥图案纹饰,简单点的,只做出几道弧形线脚。亲近自然,就地取材,顺势而为,本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妙之笔,乡野之人用精思巧构、勤劳智慧构建出别具自然之美和率真之气的山村居所,不惊不乍地过着田园日子,晴耕雨读,亦农亦商,从容而自信,踏实而宁静。这里的一块石,一片瓦,一层青苔,我都有了去细细抚触的冲动。

  在村中漫行,不期然地,就与一座深宅大院相遇。院门正对主街,却隐在挤挤簇簇的石屋之间,沿着窄小的石阶道拾级而上,里面别有洞天——花木盆景疏密有致,鱼池锦鲤嬉戏悠游,休闲茶吧轻音妙曼,这处名为“九间天”的民宿,一眼瞥见,便放慢脚步。

  主人张小宝是离横路不远的尖山村人,年已65岁,个子高挑,身板硬朗,架一副老花镜,颇有“乡村绅士”风度,他笑称自己“吃饱了没事干,到横路开旅馆”,熟悉的人都知道,他自己办企业,又好收藏,还管着村里一大堆杂事,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哪会没事干。他投巨资将这幢年久失修而倒塌的老建筑重新改装成高档民宿,看中的正是横路的文化底蕴和独特风貌。雕花窗,木楼板,乌石墙,民宿把老村的古韵和老板的情怀勾连在一起,房内的电动窗帘,智能马桶,按摩浴缸,除了贴近自然的心安踏实,更有梦境一般的舒适惬意。我在想,村子老了,房子修了,业态却要融入活的、新的,多些像张小宝这样的乡土文化人,古村的气息和文脉就在。游客们从各地赶来,要看的其实正是这些鲜活而生动的历史遗存。

  耕田地,种药材,采茶叶,横路人长期以耕种为生,走在乌石巷,秋天屋檐下满是收获的喜悦,紫色的番薯、金黄的玉米、火红的辣椒、翠绿的苋菜,渗透出日子的丰盈。庶民烟火,袅袅持续。在井台边,巧遇一位打水的老阿婆,一头银发,满脸慈祥,青布衣裳清清爽爽,头发梳得齐齐整整,阿婆二十一岁从东阳嫁到横路,现今九十五岁,从没上过医院,提水回家还稳稳当当。六个子女早己成家立业,老伴过世得早,一直自己买米种菜,生火做饭,子女要把她带在身边,她却留恋这石屋。泥土灶烟熏火燎,桌凳椅乌黑墨漆,刀铲锅碗之类的家什也成了老古董,要不是刚采的茄子、缸豆、毛菜带来些许生鲜,满屋子乌石般暗重的颜色,给人时光停滞的错觉。老旧,昏暗,却收拾得井然有条,一尘不染,每天擦拭、触摸,老人的心总是那么清亮明净。有收旧货的相中门口油亮光滑的乌石长条凳,多次上门游说,硬要阿婆出个价,老人笑咪咪地告诉来人,“这石凳我坐着舒服,都坐一辈子了,卖了,会心痛。”

  时间是头清凉小兽,在街上走几个来回,就老成村口那株三百多年的柳杉了,伤痕累累唯见树冠几枝翠色,而老街却与时间抗衡,处变不惊,用一袭青衫,裹紧内心的深情,从不轻易袒露自己的根基和底子。

  相比村庄的隐逸、低调,村口的“文昌阁”显得昂扬和醒目,这幢亭阁式二层建筑,一楼是行人过道,二层供奉文昌帝君,传统中的四民——士农工商,士排第一,士指读书人,“学而优则仕”,民间流传,文昌神保佑读书人金榜题名及功成名就。外来人进村,抬头便见门楣上“秀蕴藩闾”四字,自信地表明这是名门重户、人才辈出之地。本村人出门,当头便是“人物权衡”牌匾,借李白《与韩荆州书》之语,淳淳勉励学子苦心攻读,要经得起层层衡量和挑选,做一个有才学有出息的周氏后裔。文昌阁几经修缮,如今是县级文保单位。楼梯狭窄低矮,仅容一人回旋,有虔诚的父母前来祈福,石桌上供着香烛、水果,科举制度早己废除,而横路人对文化的诉求从未停止。“寄情田舍飞升鸿鹄,期于学子志向青云”。临阁远眺,不远处便是澄溪古道,遥想千百年来无数寒窗苦读、学而有成的横路人从这里走向远方,不禁慨叹:斯地代有才人出,文脉山川共久长。

  传承耕读之风还有敦睦堂,建于嘉庆三年(1799),堂前有旗杆石四座,供中举为官、祭祀祖宗时升旗使用。村中老人周安华介绍,古时周氏子孙考取功名,可以将写有名号的“文官旗”在旗杆上升起,告慰先祖,启迪后学,弘扬学风,如今成了一种崇学象征——兴教重学不仅仅是为了出人头地,而是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勤奋好学、自强不息的优良传统。我想,古村之所以有内涵、有格调,缘于对学习和教育的重视,而宗祠的价值就在将这一传统不断地延续传承。

  那一夜,我寓居在“澄溪望谷”民宿,餐后与主人茶叙,聊出兴味。周英洪年轻时学做泥水匠,后来在外办厂,漂泊久了,忽然想家,想老家的古道、古树、古井,想古村的炊烟、小巷、乌石房,便毅然决定放弃企业,回村带领村民把老村从外到内,从景致到气质,作了一番梳理打磨。那些被遗忘的老街古巷、祠堂书院、农房猪舍,洗去尘埃,袒露沧桑,散发出迷人的光泽,还有池塘、老井、古道、旧屋背后的一段段历史、一个个故事,像风铃,叮叮当当,招引着八方宾客。

  整治好了村庄,周英洪又把家当作一件作品来改造装饰,精心垒砌的乌石墙,摆满青花罐的古董架,推窗便见山野的阳光房,普通的农家屋舍便有了一种百看不厌的风雅情调。“我这民宿,价格不便宜,可是住过就喜欢,假期需要提前几天预约。清风明月本无价,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是老家的青山绿水好,这房子,住起来有味道。”说这话时,周英洪两眼有神,中气十足,声调渐高,这份久违的自信,何止是英洪的感慨,更是古村的腔调。

  澄溪的淙淙水声在空谷回响,古村的温馨灯火在台地闪耀。一帘风月,闲闲挂起,泡壶清茶,静坐庭院,夜色中传来秋虫鸣叫和几声狗吠,满是人间的亲切和诗意。那份恬淡,那份适意,管它红尘旧事,也管它喧嚣繁华,只愿沐浴在这古村的月光之下,风拂愁绪,月撒清辉,我心安然。


江南游报 旅游文学 00007 横路有腔调 2021-06-24 江南游报2021-06-2400006;江南游报2021-06-2400007;江南游报2021-06-2400008;江南游报2021-06-2400009;江南游报2021-06-2400010;江南游报2021-06-2400011 2 2021年06月24日 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