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晒一切”的节日
在已经消失的中国传统节日中,“六月六”(天贶节)是极为特殊的一个。作为官方记载的纪念性节日只存在于宋;然而在民间,现在却还有一些零星的影子呈现——比如老杭州有句话“六月六,汰猫狗”,大意是六月初六,洗一下家里的猫狗然后晒晒。虽然式微,华夏大地上还能在这一天找到一些诸如沐浴、晾晒、回娘家,闹鱼、放歌、洗猫狗的习俗……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节日呢?
六月六,“晒一切”的节日
◎ 刘 青
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贶,赐也。因此,“天贶节”是“上天赐予的节日”。东岳泰山脚下的岱庙里还有座天贶殿,以一个节日来命名,也算天下无二。因其壮观,又与北京故宫太和殿、曲阜孔庙大成殿,并称“中国古代三大宫殿”。
时间是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正月,真宗赵恒要求朝中名宿张齐贤,向天下宫观寺庙传达一封“天书”——天神降的天书。宋真宗虽不算一个坏皇帝,但并没有什么夸耀后世的成就。好在统治者都清楚“祥瑞”是怎么回事,中国地大物博,出点稀奇事不稀奇。赵恒开始精心准备他的封禅典礼,此时,他需要最高级的祥瑞——天书降临。
这次,赵恒提前造势:先是山东百姓赶到东京禀报祥瑞,并恳请赵恒封禅泰山。这边父老乡亲刚走,那边宫里就又降下一份天书,真让人感觉“天意难违”。赵恒派朝中名宿王钦若前往泰山,说是看看是否必须封禅。王钦若刚到山东,就接到了基层百姓的报告,天书降临到泰山上了!
关于这次“降天书”,史书记载不甚详细,只提及六月六日那天,一位木匠在草丛中发现天书后上呈。这次天书出现的地点极具说服力——泰山,自古的华夏神山。天书的发现者又是平民百姓,一切都在表明,天书的出现,不是人为安排。
接下来,赵恒做的事就有些故作聪明、不打自招了。他宣布将泰山降下天书的“六月六”,定为节日,并为其取名曰“天贶节”。这可是国家级的纪念日,全国设祭敬天,公务员放假一日。
农历六月六,一般是在公历七月,大暑连小暑,正值盛夏最热的时节。对现代人来说不算讨喜,但对宋真宗以及当时的百姓而言,这一天不坏,或者可以说很大程度上是个好日子。
古人通过长期的生活经验得知,夏日的骄阳虽然难熬,但是晒一晒,似乎会少许多病痛,平时用的东西晒一晒,也会放得更久些。所以,至少在汉魏之时,顶着夏日晒东西以祛病驱邪,就成了普遍的习俗——这也是后世六月六最主要活动。
数字,作为日常生活中最接近逻辑哲学的事物,对中国古人来说,蕴含了许多神秘的意味。当用它来计算日子时,这些日子,往往被赋予数字所具有的内涵。
六月六是叠日,早在中古以前,人们就特别看重这种有形式感的日子,一月一、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全都成了重要节日。 在汉代时,民间认定六月六日是大禹生日,因为它符合大禹的“历史形象”。时有“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说,意指一和六两个数字都代表水,属性为阴的六则更甚。只有以治水闻名的大禹,才可以“镇得住”六月六这个炎热的双水日。
作为“水日”的六月六,除了敬拜大禹外,最初的节令功能也跟水有关。东汉《四民月令》记载,六月六日,可种葵,可作曲。也就是说,六月六这一天应该种葵菜,做酒曲,这纯粹是一种农事活动的节令。种菜不违农时,做酒则需上应天时,所谓“曲蘖必时”,如果不在正确的时间开启酿酒工作,这酒,是酿不成的。酿酒需好水,在水日取水,大概会酿出更好的酒吧。
六月六作为一个农事节令,很长时间不被社会上层关注,但生活于乡土的农民、百姓看中它,不同地区在此日都会有庆祝活动,至今长江中下游地区,仍有六月六祭田祖的活动,也源于古时六月六的农事祭祀。
大约在魏晋时期,这一民间传统引起了快速发展的道教的重视。南朝著名道士陶弘景在其经典著作《真诰》中指出,六月六日,“太上大道玉晨君”将会度化有心向道者,人们可在日出时“北向再拜”——北方属水,可谓拜水以求仙道。
巧合的是,历史上的宋真宗赵恒,也是以崇信道教著称。
原本,宋代皇室的赵家便自称“天水赵氏”,乃望族之后。赵恒非常羡慕当年的李唐皇帝,唐代皇室以老子李耳为同姓,崇奉太上老君,唐高宗还尊太上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算是攀上一位神仙亲戚。赵恒便在道教神仙里找到了“赵玄朗”,他号称赵玄朗给他托梦,自称是九位人皇之一,曾转世为轩辕黄帝,同时也是“天水赵”的真祖宗。
天水,天一生水,他赵氏生于天一,地六成之。仅从字面来看,“六”这个数字也可以让赵氏的“功业大成”……信道的赵恒如此青睐六月六日,顺理成章。
无论如何,赵恒算不上一个好导演,历史也没有任他胡演下去,纵使精心准备,闹剧也终将收场。赵恒去世时,他的天书跟他一起走进了坟墓,后世的宋朝皇帝也羞于提及此事。但哪怕你不搞祭祀了,皇帝许下的假期,总不能随便取消吧。结果一直到南宋,天贶节都还是国家的法定假日。
这也不难理解,宋代的城市越来越繁荣,国家假日往往能惠及城市中多数居民。炎热的天气里,晒晒衣服、家当,当然还是趁着有闲的“法定假日”为好。上行下效,也是从那时起,“六月六”成了专属的“晒节”。
有趣的是,原本“七月七”的晒节主要是晒衣,而宋代的“六月六”更出名的是晒书。大概是想这一天老天爷都“晒”出了天书,百姓们图个吉利,一起晒吧。
宋朝的市民生活“蒸蒸日上”,忙碌而紧张,“六月六”让炎热夏季得到了喘息,人们在这一天自行安排着更多的“合理”活动:诗人范成大认为这一天用鱼腥草水浇茉莉花最好;编撰了《岁时广记》的陈元靓认为,用这一天的水做酱醋,味道最鲜美;当然更重要的是玩儿,借着皇帝要求祭祀上天的由头,人们会去郊外上香逛庙会;也有人认为这么热的天,连香也别上了,在水边沉瓜浮李,饮酒下棋,纳凉避暑最好……
时光流转,为宋朝“万万岁”而生的节日,自然不能成为后代王朝的假日。到了明清时期,人们依然习惯在这一天休闲放松、晒衣晒物,从皇帝到大臣再到僧道,依旧遵从着节俗,人们称之为“晒红绿”。
这种“晒”甚至成了一种炫富的形式。明武宗时,权臣钱宁过“六月六”,需要裁缝十六人帮他把衣物搬出去晾晒。这么多衣物平时不晒,赶在这一天一起亮相,难道不是一种炫耀?
六月六是属于太阳的,更是属于水的。明清时,人们不再满足用“好水”来酿造酒醋,《万历野获编》记载,当时女性多在这一日洗发,她们认为用这一天的水洗头发,可以“不腻不垢”。
这么好的水,甚至不能只由人类自己享用,这一天,人们还会将猫狗牛羊都拉到河里面洗一洗,所谓“洗六畜,去疾祛虫”——说起来,这也是宋人的发明。宋人金盈之认为,猫咪最怕冷,一年之中唯有六月六日一天才感到热。既然嫌热,那不如趁着好水冲个凉吧。水和热、洗和晒,就在这一天结合了起来。
明清人不祭宋朝的神,何况宋朝的时候,最红火的六月六庙会,也不属于皇家,实际上是哪里热闹就去哪儿。庙会之于古人,特别是古代的妇人,休闲与游乐才是庙会的精髓。到了明朝,“六月六”上香已无绝对的必要,但终日劳作的女性,仍需要在这一天休息,带着新收获的农产品回娘家,这是明清时期“六月六”的新时尚,也即很多地方流行的“姑姑节”。
当然,既然有收获,也不妨在这一天酬一下神灵,期待接下来的风调雨顺。各种各样的祭田、闹鱼、祈丰收活动,也纷纷被排进“六月六”的日程。
沐浴、晾晒、回娘家,闹鱼、放歌、洗猫狗……“六月六”的主题日益丰富,然而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属于普通人游憩的一天,一个纯粹休闲的节日。
至于天书什么的,早已被抛回九霄云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