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玉石和她的传承与守护
金丝、玉石和她的传承与守护
◎ 记者 刘 青 图片 杨晓雅
玉石在中华文明中太重要了,琢玉之人则是这种传统审美最直接的守护者。非物质文化遗产金镶玉的传承人杨晓雅便是这样一位守护古老玉文化的年轻人,她以手中金丝和玉石为媒介,让这项古老的技艺再次与时代发生了联系。
一件壁厚仅1毫米的香囊,是薄胎玉雕的极致体现:镂空透刻、金丝镶嵌和榫卯工艺,虽然小巧但绝对属于重工。她的手艺活儿,体量不大,但绝对让人大开跟界。“痕都斯坦金银错嵌宝石玉器”——人们看到的金镶玉作品其实就是从这种玉器制作技艺中发展出来的,“这是一次金属文明和玉石文明交融后的结果。”
痕都斯坦就是莫卧儿帝国,在清乾隆时期,当地工艺复杂镶嵌金银珠宝的玉器被进贡到中国,精巧的造型,错综复杂的工艺让看惯了中原玉雕的朝廷大受震撼。后来在皇宫里,特意设立了“西番造”,旨在将痕都玉器与中式传统玉器的技法进行结合,从而丰富玉器的形制。
杨晓雅——非物质文化遗产金镶玉的传承人,在讲到这些玉雕历史知识的时候,人们能感受到她对彼时匠人追求极致工艺的那种憧憬和敬佩。
她的工作室里摆满了各种玉石雕刻作品,但又不同于博物馆里充满了只可远观的重工重器,杨晓雅利用这项非遗技艺在最近两三年也开始了全新的制玉尝试——可佩戴的首饰。“我们一直想让非遗的手艺和人真正发生联系。”
如同尊贵的来历,之前制作金镶玉的匠人大多是百多年前的皇宫玉匠师,因为这是一种追求极致的工艺,耗时耗料耗钱。随着清王朝的灭亡,原本在宫里的玉匠师也随之散落民间,其中便包括杨晓雅的祖辈。
金镶玉本也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承担的重器,所以这琢玉的手艺竟也失传了。到了1930年代,散落民间的玉匠师大多居于京城前门一带,在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及羊肉胡同、炭儿胡同开设了许多家玉石铺和玉雕作坊,算是中国近代玉器业的一个发展高潮。当时的青年玉雕师潘秉衡还是剘(音“奇”)宝斋的学徒,学艺过程中得知了“压金银丝镶宝石”这项失传的工艺,花了八年,终让金镶玉重新出世。后来潘秉衡成为中国玉雕北派的重要代表人物,1962年中国美协举办“潘秉衡琢玉展览”,这是中国特种工艺史上第一次为艺人举办个人展览。但无奈1970年潘秉衡离世,这项技艺再次成为“传说中”的技艺。
杨晓雅的父亲杨根连当时还是个孩子,出身玉雕世家的他从小成长在青山居(现北京花市),那里是中国重要的玉器交易场所,家中亲戚大多也以琢玉为营生。1979年,杨根连进入北京玉器厂。薄胎玉器、内刻(外凸内凹)、挂链雕刻成了他的绝活儿,也让他的作品成为玉雕界的高山。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开始钻研金镶玉这项失传的技法,经过四五年的努力,终于成功将玉与金丝完美镶嵌在了一起。
这项手艺从精细中开始亦在精细中完成:首先,在薄胎玉器的表面进一步加工,雕出极细的燕尾形凹槽,再将手工拉出的直径0.5毫米的金丝嵌入其中,利用金子的金属延展性让其微微变形严丝合缝地嵌入槽中。在制作过程中需要不断敲击金丝与玉器,力度稍猛便可能击碎如薄冰一般的玉器。
琢玉是一件非常“安静”的事情,一旦开始,只有金石之声充斥整个工坊,在这样的专注状态下,玉人会忘记时间,一做就是一天。所用的金丝都是手工拉出来的:比发丝还细:嵌入玉石上开好的燕尾槽需要力度精准的锤击才能既不损坏玉石又让金丝紧紧嵌入。
这是需要极度耐心和细心以及常年练习才能掌握的技艺,为的便是追求极限。所以老玉师都会讲“驴不进磨坊,人不进琢坊”。人琢玉,玉也琢人,杨晓雅的父亲知道玉雕是孤独的也是需要时间的,起初并不想让杨晓雅学玉雕。
不过毕竟长于琢玉之家,从小耳濡目染,各种玉石器件造型早就融汇到心里,再加上细水长流的家传讲授,玉石雕刻早就成为杨晓雅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了。
2016年,当时在英国求学的杨晓雅看到许多欧洲的老手艺人老店铺传承都超过百年,让她深受触动:“金镶玉这么古老的手艺如此精湛且底蕴浓厚,也值得让更多人看到。”于是她决定回国,回相伯居,继承家业,身入琢坊。
杨晓雅父亲杨根连离开北京玉器厂后为自己的工作室取的名字叫“相伯居”,意取“伯乐识马,玉师相玉”,一名好的玉师不只是要有高超的雕工,还需要“识玉”的眼力。相伯居的门口便时常有摆在地上的巨大玉石原石。
“新疆和田玉是我们最重要的原料,每一块原石在采购的时候就要想好创作方向,犹如伯乐识马。”原石在挑选过程中会被“开窗”,灯光打进去看到散开的光晕,玉匠师便知优劣。不过毕竟是纯天然的材料,难免会遇到一些暗裂,如果没有提前掌握好裂纹的走向,很可能在加工的时候出现损耗,玉石和人工都会付之东流。
2017年,杨晓雅自己设计制作了她的成名首饰——金镶玉福禄香坠。她的父亲在一次参加海外交流活动的时候带上了这件作品,精巧的工艺和其可以被佩戴的首饰属性打动了外国的观众。后来还被格德堡城堡博物馆收藏,进入了茜茜公主的珠宝箱中。这是这座城堡第一次收藏中国当代珠宝。
虽然外国人并不能深刻体会到中国玉文化的深邃,但通过金镶玉工艺传达出最纯真的美已经让中国玉饰品跨越文化收获赞美,这让她信心满满。不过作为一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她本人对玉的理解已经远不止一名掌握了特种工艺的匠人,熟读记载过玉器形制的古书是必需的。
最近她的一个作品便来自《山海经》中记载的“玉璜”形制的项链——夏后启在舞蹈时“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玉璜便是《周礼》中“六器礼天地四方”的六礼器之一。这个作品看似小巧实则重工重料,弧形的形状被做成了一只锦鲤,金线成鳞,珊瑚点睛,镶嵌在纯金的框架中,十分别致。
这些作品一改“金镶玉”直接进博物馆的“庙堂之高”,让这项非遗技艺换了形态,让数百年历史的传统技艺和玉石文化也可以跟现代人的生活发生联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杨晓雅在相伯居也延承了玉雕行业传统,这一行有个善良的习俗:会雇用许多残疾人玉匠师。对于她来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肯定不只技艺,还有整个行业的德行和文化:“做玉流程繁杂,不能着急,每一位师傅都要做到自己感觉对了再进行下一步,如果感觉不好,继续等待就好。”而面向未来,她说:“买卖是最好的传承也是最好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