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斗里的大江南北
蟹味极香,所以蟹脚肉烤了或煮了,肉自带鲜甜之味;加姜、醋自然味极美,不加姜醋其实也大可吃得,吸罢一条蟹腿,吸得出好一口蟹汁。蟹壳里膏脂满腹,蟹黄是珍宝自不待提,咬一口牙都酥倒,看那红珠般的模样就让人心痒。但蟹壳里的汁液碎末同样动人。广东有种吃法,是以蟹壳焖蛋炒饭,饭松软,汁亦入味,香味全出,食之真令人感动落泪。
吃蟹最热闹的,莫过于江南。别处自然也吃,但不像无锡、上海、浙江杭州这样,全民都有吃蟹的手法。清时官宦宴席,讲究点的得上蟹八件,给蟹动外科手术,以便一只好蟹身上的犄角旮旯、丝缕肉汁,都被人类搜刮干净。但江南老百姓可不必劳烦器械。
任何一个江南老阿姨,给她整蟹一只,她自有办法把这蟹盘剥得一干二净,真让人诧异她怎么这么好的牙口。上海人贪吃这一口蟹,甚至可以接受每年蟹季到来时,比寻常小笼包贵上一倍的蟹粉小笼包。杭州有著名的虾爆鳝,是奎元馆为首的面馆头牌,用来做面浇头无往不利。可是到蟹季到来,苏州、杭州都会有蟹粉、虾仁这类神异的菜。本来虾肉滑润清甜,蟹粉浓香酥融,未必相配,但这就像黄金白玉、鲜花着锦,奢侈之极,让人无从抵抗这感觉。
广东人吃蟹,不如江南人精细并存其本味,但花样繁多。比如香炒蟹这等做法,江南人就不擅长。传统卫道士自然会批评这种法子损了蟹婉妙鲜浓的细腻味道,但蟹壳炒香脆后直接吃的诱惑还是很动人。日本不太产河蟹,也不像江南人般懂得蒸煮蟹剥蟹粉,所以对炒蟹或烤蟹类做法趋之若鹜。
欧美人对蟹的感觉尤其特殊。1912年9月26日,德国的威悉支流阿勒河捉到过一只河蟹,当时德国人都啧啧称奇呢——就是说,德国人传统里连见到河到过一只河蟹,当时德国人都啧啧称奇呢——就是说,德国人传统里连见到河蟹都少,遑论吃之?然后呢,河蟹又不是肉头厚、容易纳入饮食计划、料理起来很方便的那类东西。实际上论吃得细,中国人肯定是世界翘楚。对中国人吃凤爪、鸭颈、牛肚这类细东西的热爱,欧洲饮食体会不深;河蟹在中国可以被剥壳细吃,欧洲人没这么细腻的爱好。20世纪80年代,勃兰登堡有湖产河蟹,德国人还嫌河蟹和鱼抢东西吃,打算灭绝河蟹——后来不知道怎么吃,只好拿来肥田,还嫌腥气重。可是如今,德国人也能跟美国人似的,烤烤蟹吃了。问题是欧美人从来只重吃蟹腿:中国人爱若性命的蟹粉和蟹黄,许多西方人觉得有肥皂味。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所以在欧洲菜市场,很容易遇见慷慨老板,看你买了八条蟹腿,把一个连壳蟹白送给你。运气好的,一回家能啃一整壳的蟹黄。当然也有运气差的,赶上那蟹长了一个宽袍大袖的壳,留着瘦骨伶仃的身子,那就徒呼奈何啦。
蟹最美妙的,还是其多样。在中国人的食谱里,猪肉厚润,但苏轼也说“富者不肯吃”;羊肉清鲜,但有膻味;其他牛肉、鱼肉、兔肉、鸡肉,都多少有些或粗肉或秀雅。蟹就没有这些问题:本身鲜浓,可蒸可煮,可以做主菜,可以配各类东西。要油腻也油腻,要清爽也清爽。张岱年轻时跟人吃蟹,配飞腊鸭、牛乳酪、醉蚶、鸭汁煮白菜,再加上谢橘、风栗、风菱当果子,等等——这还不算饭茶和酒。看起来乱七八糟,但都配得上。如果主菜是熊掌或蹄髈,这么配菜就显得不伦不类啦。
最妙的是,螃蟹这东西,看着宏伟,可是体量不大。没听说过谁吃螃蟹吃出一身肥膘的。林黛玉这种多愁多病的身,在《红楼梦》里也能吃螃蟹,只是要喝口合欢花浸的烧酒,末了还能和贾宝玉、薛宝钗一起写螃蟹诗。你看,吃螃蟹既可以开怀大嚼,品其美味,又不伤斯文——反正大家都会吃得满桌壳爪,林黛玉都不例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