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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奢待,不止是香

  兰奢待,不止是香

  ◎ 孟 晖

  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正仓院的世界”特展中,展出了藏于正仓院的一件特别的宝物——号称“天下第一香”的“兰奢待”,一块长1.56米的黄熟香。这块现今日本最大、品质最优的沉香静静横陈于展柜中。细观可见香木切口上贴有三张标签,道出了三位日本历史上曾经切取香木的人物:明治天皇、足利义政、织田信长。事实上,这块兰奢待并不只被切割过三次,但留存至今仍有11.6千克。

  不过,而这一闻名遐迩的黄熟香却并非日本本土所产,它来自中国。

  自汉以来,优质香料即主要依赖进口,像西亚的苏合油、乳香,南亚的丁香、沉香、檀香、龙脑香等,都通过陆上与海上贸易来到中国。这一特点恰恰呈现在正仓院宝物中,其保留至今的香药包括黄熟香、全浅(栈)香、沉香、薰陆香、白檀、木香、青木香、丁香、香附子,同时也有中国所产的桂心、甘松香、麝香。不过,由于南亚在交通上更为便利,所以其地出产的沉、檀、龙脑等便在唐宋人的香料消费中成为主力,主要经由中国获得香料的日本,也如镜像一样反映出同样的情况。

  唐宋时代,由于南亚的原始香木茂盛,而中国的海上与陆上交通能力都远较前代有所提高,所以还出现了一种夸张的风气,直接把沉香树、檀香树砍伐下来,截成木材,运到广州、长安等地之后,用于制作生活器什、家具甚至小型建筑。最广为人知的例子无疑是天宝盛世时的沉香亭,李白在《清平调》中就提到了它:“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沉香亭似乎是在安史之乱中毁掉了,于是又有了诸多后话。《旧唐书》记载,长庆四年(824年),“波斯大商李苏沙进沉香亭子材,拾遗李汉谏云:‘沉香为亭子,不异瑶台琼室。’”——不仅以沉香木搭建起二层楼阁,还用檀香做栏杆,用掺有麝香、乳香粉的细白土粉刷墙壁,比皇宫内的沉香亭更高大,也更华丽;唐人苏鹗的《杜阳杂编》则谈到,宣州观察使杨收造了一所“白檀香亭子”。

  实际上,就文献来看,唐宋时,以香料或香木制作各种奢侈器物可谓花样翻新:郑处诲的《明皇杂录》说,唐玄宗时,华清池的长汤池内,立有沉香块堆叠成的假山,象征海中的蓬莱三山;姚汝能的《安禄山事迹》记载,赏赐安禄山的家具中,有长一丈的“贴白檀香床”和“白檀香木细绳床”;苏鹗的《杜阳杂编》里则记述道,唐懿宗从法门寺迎佛骨到长安时,以金银为宝刹,“刻香檀为飞帘、花槛、瓦木、阶砌之属”。此外,尚有沉香佛像、观音像、座椅、饭甑、袈裟纽环,檀香乐器架等等。

  在众多史载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则是,据说五代十国时,南楚国主马希范建造了一座“九龙殿”,殿内八根立柱都盘绕着用沉香雕成的龙,这些立体的沉香龙高达百尺,向着宝座做出朝拜的姿态。更妙的是立柱内部中空,香炉暗藏在底座,每天清晨,当侍者点起香炉,缕缕香烟由龙口吐出,马希范登殿坐到宝座上,以第九只龙自居……

  时光如烟,往昔的这些奢侈造物都早已湮灭。近年,陕西法门寺地宫出土了描金檀香山的残段、带有檀香木背板的微型铜藻井,从实物的角度证明了唐代以香料、香木制作建筑和器具的风气。然而,可贵的是,正仓院却保留了为数不少以香材为原材料的器具,如沉香木画箱、沉香木面双陆局、沉香金绘木画精妆箱、白檀八角箱,以及带有沉香把的“妆刀子”等等,让我们确切地知道,在唐朝的上层社会,香材制作的日用器物,不是虚妄之说,而是相当普及,其中,只有奢华到超乎寻常的顶级品才会见诸记载。也就是说,唐宋时代,香料、香材做成的小件器物在宫廷和富贵人家随处可见,是塑造生活品质的活跃因素。

  至于正仓院保存的香器,也呈现出与唐代同步的现象。均集多种工艺于一身,确属珍品,其中,铜炉体的茁实造型,错银花纹的工艺与风格,花心镶宝石的做法,都显示出西域风味。

  因此,在这一件文物上,我们看到亚洲大陆上活跃的文化交流跨海东渡,再续一程,及于扶桑。

  香印也称香篆,是中国古代长期盛行的一种靠焚香来计时的“时钟”,它的原理大致是这样的:事先制好一张布满回环花纹的木范,然后将以特定成分配好的香粉填入木范内,再把木范急速倒扣在一只盘内,取走木范,盘底便显出一片香粉绵延成的蜿蜒花纹。将其一头点燃,香粉的长纹便会缓缓燃烧。花纹上标有时辰的刻度,由于香粉的调配得法,会缓慢而均匀地燃烧,燃烧到标志哪一个时辰的刻度,便可以知道时间流逝到何时了。

  如此奢侈的香钟最初用于供佛,或者用于僧人居士坐禅时计时,所以《游长安诸寺联句》中,张希复有“印火荧荧,灯续焰青”“香字消芝印,金经发苣函”之句。

  宋时,香印获得了世俗化的普及,东京(开封)的大户人家、大商铺日常都要靠香印来计时,由此甚至出现了一个专业行当,有专门的手艺人天天上门服务“打香印”,按月统一算工钱,此外宴会一类的高档社交场合,则讲究打一个超大号的香印,摆在现场以助兴。

  及至明清时代,香印虽然不像宋时那么具有实用性,但始终是文人雅士的一种闲趣,并流传至今。不过,目前国内所知道的古代香印用具,只有清代的传世品,似乎不见唐宋时代留下的遗物。于是,正仓院所藏,便尤为珍稀。

  目前,我国国内通过考古发现,出土了若干件唐代香球实物,包括法门寺出土香囊、何家村窖藏出土香囊。正仓院所藏银熏炉,实际上是一只标准的唐代银香囊,登记在天平胜宝八年即公元756年的献物帐上,其时为唐朝的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时期,因此,这件香球是目前可以大致确定年代的同类文物中最为古老的一件。历时十多个世纪,以长安为起点,东到奈良,西到大马士革、开罗、罗马,此般玲珑球儿惠及亚非欧各个重要的文明节点,有力地证明了中国文明的开放性和辐射力。

  从正仓院所藏香料、香木器什与香具可以明白,中国长达数百乃至上千年逐渐积累的文明成果,日本通过改革、学习与引进,得以直接萃取精华,武安隆编著的《遣唐使》一书中说,这就犹如登上了一列现成的快车,“使自己能享受到当时世界上一流的物质和精神文明”。

  ▲黄熟香,日本正仓院(中仓135)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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