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山与偏脸城,对视八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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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山与偏脸城,对视八百年
◎ 赵雪峰 王雪岩
两宋分南北,金人掳徽钦。蒙山藏衣冠,“偏脸”向赤方。朔行三千里,回望是故乡。
(一)
萧山区的蒙山与梨树县的偏脸城2000多公里的距离,800多年的遥望。
“蒙山”“偏脸城”这两个词随便写是很容易凑到一起的,但是,两地间那段尘封的历史需要敲打与碰撞,才可以奏出凝重的音乐来。
这两个词都与宋徽宗、宋钦宗有关:杭州萧山区蒙山上的东岳庙里有宋徽宗的衣冠冢,而四平梨树县的偏脸城则是徽钦两个皇帝被掳途中滞留两年的凄凉地。
蒙山,在我家北窗抬头可见,直线距离不到200米;偏脸城的土墙外,有我儿时常住的外婆家。多么小的概率,让我一人独揽两境地?倘若我不作为纽带,利用这个优势把两地串连起来,重温那段令人唏嘘的历史,真是有些对不起这奇妙的巧合,更对不起难逢的机会。
江南的蒙山上,那座雄居“浙东第一”的东岳庙,虽然近在咫尺,可我去的机会并不多。这地儿虽然名字叫“山”,不过是一个三四十米高的小土丘,四周平坦,几里之内再找不到一块大一点的石头了。东岳庙与其它庙门朝南不同,面朝北方,朝着徽宗被囚的方向,山的北坡下是春秋时期开凿的浙东运河。
北方的偏脸城距四平市梨树县以北四公里。2017年6月,我和文友王雪岩去赏土城内的“花海”,找到我小时候上下玩耍的土坡,前面居然立了一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徜徉在土城墙内,大片盛开的黄花,在一股欣欣向荣的力量鼓舞下,历史的沉重感被冲淡许多,几十年前的外婆家已无处再见。我努力从黄花下的黑土里和长满蒿草的城墙上寻找早已远去历史的影子。
被称做偏脸城的“城”用土夯成,周长4000多米,城墙最高7米,多处都在4米以下。
蒙山与偏脸城,一个在江南水乡,一个地处松辽平原腹地,历史向前推展800多年。
“靖康耻”——1127年北宋靖康年间,金人攻破汴京,宋徽宗和宋钦宗两个皇帝被俘,北宋完结。
(二)
“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猜不透,徽钦二帝在掳往北方的途中是怎样的心境,在偏脸城陋屋中的凄凄寒风,悲凉的困顿中,他们会不会自省与追悔,这种阶下囚的生活与曾经歌舞升平的强烈对比,该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站在偏脸城土城上,遥望南去2000公里外的杭州萧山蒙山上的东岳庙,宋朝南迁,定都临安后,赵构指令建造的宋室家庙,供奉徽宗赵佶,庙后是徽宗的衣冠冢。东岳庙大雄宝殿廊柱上的对联说:“南宋衣冠存古墓,二帝庙貌建蒙山。”我算了一下,东岳庙1131年完工,此时徽宗还在北方,4年后才去世。估计当时赵构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要建庙,做出样子给别人看;一方面,又害怕两个被掳的皇帝突然归来,对他的皇权造成威胁。
运河东去源流远。蒙山脚下的浙东运河,滔滔之水流过几千年,可它永远带不走“靖康”的耻辱。如今来到东岳庙进香的香客们,不用详细了解老岳庙的历史,只供这里香火不断。宋徽宗留给这里的记忆除了无人见过的衣冠,远不及二帝被掳往北方一路的艰辛那么悲天悯人。
2018年夏,我们又一次来到偏脸城,黑土上长满野花和绿草,瑟瑟微风,如泣如诉地回放着丝丝凄凉。这里平时没有多少人来,有的只是轻风掠过,和被轻风拂过暂短弯下倏而挺起来的花与草。
(三)
翻开历史,历朝历代的没落与消亡都有各自不同的成因,也有衰败的缘由,无论是秦的暴政,还是汉的王莽篡权,乃至唐的安史之乱,情况各有不同。其共同规律与特点就是朝廷腐败,治国无力,在那些把一朝江山拱手与人的末代皇帝中,不搞“诗书绘画”者,不也照样没能守住祖上拼死创下的家业吗?
事实上,徽宗登基后,也曾踌躇满志,改革图强,甚至把国号改成“建中靖国”。只是在他施展的过程中遇到重重阻力没能践行而已。当时,北宋王朝表面繁荣富庶,却朝纲混乱,朋党之争、改革与守旧的角逐、各派势力的相互倾轧,早已在虚假的兴隆之下被釜底抽薪了,加上长久的重文轻武,多年军力不济,因而,北宋王朝大厦的倾覆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就算是宋太祖赵匡胤再世也无回天之力。
2021年8月底,我们又一次来到偏脸城,这次是为写文专程来找感觉的。以前见到的遍地花草已经踪影全无,替代它们的是苞米和向日葵。在城的正门外,有一大片高不足半米的向日葵,这个品种我没见过。它们个个低着沉重的头,渐凉的秋天使它们已经没有了向阳的力量,朝南低着头。这让我联想到曾经困顿于此的两位皇帝,貌似他俩低头向南思念故乡汴梁,又恰好与蒙山上面北的东岳庙遥相呼应,传递着相思之苦。“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燕飞。”我想知道宋徽宗的诗笺是如何传递岀来的,这诗流传至今,仍能读出他企盼南归的苦泣心境。
(四)
雪岩在一汪水边捡到了一块白色的碗底,这是一块长5厘米、宽4厘米,厚有2 厘米的弧形的带有碗底的碗碴。拿在手中,我不禁想起那件收藏在台北故宫的汝窑天青釉水仙瓷盆,它与宋徽宗有着一段奇异故事:某晚,宋徽宗做了个梦,梦见雨后的云朵四散之际,被清风拉出一条条薄雾的飘带,而玄光未现,显得天青。他一梦醒来,立马下旨,对窑工说:“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工匠不愧是工匠,只凭皇帝的一句话就烧造出精美的天青釉水仙盆。这可看出皇权的至高无上,徽宗金口玉牙,随便做了个梦,就颐指气使地令人如梦复制,而且颜色还必须与他梦中看到的一样精准。如今偏脸城水沟里的这个碗碴,或许是皇帝随从失手打破,抑或是看守的金兵摔碎,无论哪一种情景,都可以推想,当时的气氛不妙。
虽然我不敢确定这块碗碴就是那个年代的物件,但它出现在偏脸城中,不能不让我联想到大宋鼎盛时期几大名窑的璀璨和光彩夺目的宋瓷文化,以及山河破碎如这碗碴一样的衰败。
徽钦二帝在金兵的押送下,一路坑坑洼洼走了三年,1130年到了五国城,停止了奔波,二人被软禁于此。至于徽钦二帝一路上经受多少屈辱与磨难,受过多少冷眼与训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徽宗被囚至死的8年中,还能与随行的妃嫔生下13个子女,钦宗也生有两儿两女四个孩子,说明他们的处境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糟糕。不过彼时,身为囚徒,心情必是郁闷的,更何况是享尽旧日荣耀与奢华的一朝帝王!
赵佶在北遥望南方曾经写下:“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说明他依然对往昔宫廷生活有着眷恋与向往,他多么期盼有一天重拾画笔继续他的“花鸟”与“瘦金”啊。
(五)
止笔前,我又一次登上蒙山,围着小山大庙重新踏察一番。山上的所有民居已经拆迁,这里正在大兴土木,原来的大雄宝殿正前面,又一溜楼宇一直铺下北坡。建筑物多了,显得这山越发小了。我迈开双脚丈量发现,这山南北长不过260步,东西宽只有93步。
环顾四周,绿色依然,偶尔的几片红黄叶子告诉我,初冬已至。遥想北方的偏脸城,此时此刻,它该是一种怎样的萧瑟?我与雪岩约好,次日上午10点以视频的方式互看两地。第二天,我俩如约打开手机,视频把偏脸城和蒙山连在了一起。画面中,偏脸城一片白茫茫的景象,所有的花、草,包括黑土全被大雪掩埋,远处的土城墙,起伏跌宕延伸进白皑皑的空气中,很像一段历史隐退到了城墙里——800多年前,钦徽二帝在此地度过两年时光,他们一定赶上过大雪纷飞的白天和长夜。从小生长在河南汴京的两个皇帝,虽然见过雪,也经历过冬天,但他们囚禁于此的心情一定凉到极点。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忽然,我想起纳兰性德“长相思”的下半阙,此时,感觉这首诗更像是从宋徽宗的嘴里吟诵出来的。
我把手机对着蒙山,晃过山下的河流与街道,树木与草地,雪岩看到手机中满眼的绿意,感叹南方的冬天还是这样充满生机。
偏脸城与蒙山的风光反差,好似一个皇帝与囚徒的地位落差,这种落差带来的绝望感,总让人痛不欲生。
我忽然想到:再回东北时,要带上一捧蒙山土撒到偏脸城墙上,再收一捧偏脸城的黑土撒在蒙山上……
▲浙东第一的东岳庙
▲偏脸城正门
▲偏脸城内捡到的碗碴
▲偏脸城外,朝向低头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