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奖作品
(散文)
小隐苍坡
稻子黄时,该起身去看苍坡。
苍山偃卧,犹如笔架。有了苍山的呵护,有了田园的滋养,苍坡有足够的底气做一个陶令。
很容易便喜欢上了苍坡的样子。一跨进寨墙,但见碧水展开柔软的羽翼,恬静地将古村庇护起来,古树托举着天穹,亭台楼阁似乎遗留着昨日的腔音。后周的光阴仿佛依旧散落于云水间,宁静,斑斓,绵软。一千多年的日子聚集为水,妆点出苍坡的小江南。
一条水月街游向村庄的深处。一条笔街衔接着山的翠色。八条街道构成八卦形,暗寓着苍坡先人的匠心和用心。关起门,有炊烟,有墨香,有林木扶疏,有月弯如钩,苍坡没有理由不成为一个隐逸的雅士。
苍坡是李姓一族人家精心培育的结晶。没有文化的喂养,一座村子便没有灵魂。苍坡的建筑布局有“笔墨纸砚”之说,苍坡的昆曲也传唱了数百年之久,曾经的仁济庙,如今的楠溪江民俗博物馆里,依然为昆曲留着位置。门上,壁上,那些鲜艳的昆曲人物寄寓着村民的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随时要跳将出来,牵着我的手登台走上一遭。
伫立于一棵古柏树下,我让枝叶的影子爬满脸颊。鱼在水里倾诉什么,言语化为涟漪。鸟乐意频繁更换位置,在屋顶、树梢、亭台之间来回鸣唱。我的心中一直有个遗憾,自己的出生地没有苍坡这样的风雅,所以,我愿意站在这里,多呼吸一刻。也许,能够遇见一种梦境。
我甘心武断地认为,从肇基之始,苍坡便赋予了江南的特质。尽管永嘉跟海洋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可李氏家族执著地将这个弹丸之地经营成苏杭一般的小天地。八世祖李邗苦心构筑园林水池堂室,建有“肖堂”、“水月堂”;九世祖李嵩夫唱妇随,精心营造“务实园”,其子李伯钧更是了得,乃一饱学之士,曾经培育出永嘉学派之集大成者叶适这样的高足,李伯钧题有一堂匾,曰“种德”,其间高远,岂是俗人所能悟得?之后,筑圃、修路、搭台、营建别馆,李氏子孙握着雕刀,从不放弃对故园的雕琢。苍坡是一件玲珑的玉器,苍坡是一棵长满理想的乔木,苍坡是一个灵魂的庄园。一代一代的李姓子孙,上演着自己的人生昆曲,歌喉婉转,水袖善舞,即便一切没有走出寨门。
仁济庙里有个四边形水池,阳光、云朵、柱子、瓦片形成一个个画面的集合。庙外影壁上的那个“福”字似乎也想走进来,古树则把婆娑的投影倾斜于屋顶,这些静物,陪伴过多年的岁月,而今天,陪我一道冥想苍坡飘拂的须发、泛青的字画、零落于文人目光里的杏花。邂逅真是一件诗意的细活。我借着历史的余韵,窥视苍坡隐秘的雅致。我寻思,将时光褶皱展开,所有的镜头呈现,一个村庄,也许就是另一卷《清明上河图》。
在李氏宗祠里,我见到了一张旧时苍坡的地图,白描,建筑错落有致,街巷规整,东池与西池风生水起。祠堂里,最醒目的是那座戏台,飞檐翘角,邀月揽星,颇有气势。苍坡人骨子里离不开雅致,看戏,是举族的大事,戏里有忠孝仁义,戏里有是非曲直,戏就是会言语的镜子,照一照,知道如何为人处世,知道如何担道义、著文章。听着戏文,李氏子弟从苍坡出发,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他们当中,有挂冠而去的李伯镐,留一句“青山白云招我矣,何事低着于人耶”,归隐苍坡,广植花木,美化桑梓;他们当中,有英勇抗辽的永嘉第一名武进士李邦,与敌军激战于燕山前夕,李邦割胡须嘱托随从带回故里,最终以身殉国,家乡建有“胡须墓”世代怀念;他们当中,有爱民如子的一代廉吏李异,其身后,台州、舒州百姓自发请僧人设场超度。小小的苍坡村,大大的人间道。
出宗祠,临西池,见苍山,无边风光奔涌。笔街伸展,两侧晒着稻谷、柿子,老建筑如沉默的长者,替村子留着古风。我缓缓沿着笔街漫步,偶尔,目光与竹椅上的老妪、条石上的老翁相遇,互不打扰,各自活回自己的世界……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声响。老墙下,一个穿着白衬衣的老人正专心地劈柴。时光沿着刀口流淌,发出疼痛的尖叫。苍坡依旧隐忍。